二十年前,凝儿不过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司幽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干娘说的。”
她口中的干娘便是村外的大娘了,司幽又道:“她跟潮汐有什么关系?”
“干娘是姑姑身边的婢女。”
司幽:“说你知道的。”
“干娘说当年第二次变故,是有一个长年生活在族内的外族人背叛了我们,所以那时姑姑就算重伤到奄奄一息,也下令赶走了所有外族人。”
“姑姑是我的师父,她不喜欢师父这个称呼,我便唤她作姑姑,干娘本是姑姑身边的一名婢女,尽心尽职,但她不是潮汐人,姑姑觉外人都会有异心,部落迁移的时候,就没有带走她,后来姑姑后悔了,便让我认她作干娘。”
司幽不禁想她的干娘是如何真心待她,以至于念她念到失了魂,果然还是养身父母最亲,司幽自小也是被上卿扶孤和毒娘养大的,内心难免感触。
沉闷片刻,凝儿晃了晃脑袋,她站起,只觉头脑有些发晕,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印象模糊好似说了很多话。
“我…你…刚刚是怎么了?”
司幽见她清醒,默叹了声气,也不再说什么。
司幽由凝儿领着到玄瑛房中,凝儿是十分高兴的,完全没有再理会刚才发生过什么,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司幽就是应了。
司幽打心底还是不乐意去的,明明是要给她治病,还要委屈自己看她那副黑脸,虽然玄瑛长的确实是有些好看,但一直被人一副爱答不理的眼神怼着实在是没有那么舒服。
司幽也能理解玄瑛对世家深恶痛绝,她的家族平白无故被屠杀两次,又被至亲之人背叛,还有个不好说的便是她的一母同胞,孪生妹妹,若猜的不错,应该是下落不明,至今不知身在何处。
司幽到玄瑛对面坐着,玄瑛微微抬头,她看了眼面前这个十多岁的姑娘,又很快移开眼神,处境有些不自在,若非身为族长,要顾及全族安危,她只觉定然是不会与世家有任何交集。
司幽看了她一眼,道:“手。”
玄瑛抬手,到桌上。
司幽把脉,玄瑛体内应当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强行稳住她的内力,司幽道:“你还有没有内服什么?”
玄瑛使了个眼色,边上的婢女去她的床头拿了个小方盒,司幽一看便知是玄憶留下的灵丹妙药,只是她对治病救人这一类的丹药没什么耐心,成分复杂,种类繁多,麻烦的很。
司幽真心觉得要不是二师兄在上卿不好抓,她定会千方百计连哄带骗的把他抓来。
木盒见底,丹药所剩无几了,玄瑛的症状稳了几年,总归是没有痊愈,想是最近有发作的迹象,凝儿无能为力,只能把司幽叫来。
“什么时候受的伤?”
“二十几年的老病了。”
玄瑛说的眉目微蹙,手掌也不自觉的缩紧,司幽看在眼里,她也不知为何,自从听凝儿说了潮汐的事,她总觉得有一股气堵在心头,此刻喉咙也是噎的很,她看了眼玄瑛,轻叹道:“这几年…”
“辛苦你了。”
玄瑛一颤,她猛然抬头直勾勾的瞪着司幽,转而又猛地收回手,她站起,脑中闪过一个久违的声音。
“姐姐…这几年辛苦你了…”
司幽莫名其妙,不知又触动了族长什么,她起身,拉着玄瑛坐下,又拉回她的手,“突然激动什么?”
玄瑛心底微微发酸,她语气生冷,“你最好老老实实。”
司幽想她也没什么客气话,她道:“现在就你我两人,你不用一直摆着那副脸色。”
司幽看的也是不爽,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的眼神对待过,多少轻蔑了些,过于不尊重了,况且二十年前她都还没生出来,就算玄瑛恨世家,也不能把未来世家几百代都恨上吧。
玄瑛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谁。”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她咳了几声,憋着气道:“小人!”
世家道貌岸然司幽是挺认同的,只是以偏概全总归是有些损了好人家了。
“我实在不以为我是谁,你也应当分清是非,不是所有的世家都是坏人。”
玄瑛重重拍桌,让司幽把不来脉,她叫道:“你知道什么!”
“你闭门不出又知道什么?”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世家大族多年来也维持一方百姓安乐,司幽只觉玄瑛多少有些因一只鱼而毁了一整片池塘。
玄瑛想要说话,却又控制不住的猛咳起来。
司幽等她缓了会,又见她发丝之间藏了几缕银丝,岁月害她沧桑,命运害她憔悴,司幽从前养在上卿,曾觉得世间平和,人生喜乐,又到早些年出上卿,见到街头的乞儿,流浪的遗孀,抛弃的幼孤等等等,从来没有人去体谅过他们。
她道:“人生难免不幸。”
玄瑛突然起身,她从拐杖中拔出长剑,一下便朝司幽刺去,司幽没有躲闪,长剑也没有伤到她,玄瑛停了手,恶狠狠叫道:“我有仇!大仇!”
司幽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她稳声道:“要报。”
玄瑛愣了,她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几来岁,在她眼里比凝儿年纪还轻的小孩竟然能稳重到如此,玄瑛自觉她在这个年纪是做不到的,她也是被族长的身份打磨了十几年才能磨成这幅模样。
玄瑛举剑的手微微发抖,她神色一时之间黯然了许多,有些事真的一辈子也想不清楚,比如活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想明白,为何乐轩能忍气吞声演出两年的夫妻情深大戏,潮汐部落简单善良,她不知做错了什么,才会因她一人引狼入室,害的全族上下平白无故遭受屠杀。
玄瑛咬牙切齿,她冷冷对司幽道:“你…滚。”
凝儿送司幽回地牢,路上还问了她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司幽只答了句,“她让我滚。”
牢中,应绍凡正与两个潮汐的姑娘聊天,这两位看着和司幽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她们是凝儿走时留下整理铺在地上的稻草的,两人自打出生就不曾出过潮汐领地,又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第一次见到外族人,且都生的好看,就想着交流几句,妄尘一看就是清冷公子气质,高攀不起,应绍凡相比之下就会好说话很多了。
重要的东西问不出来,时间长的事情她们也只是听老一辈说起,知道的也不多,应绍凡只能找些话题闲聊。
“你们这个年纪喜欢什么样的人?”
“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事或者特别喜欢的东西?”
“姑娘家怎么哄才开心?”
诸如此类,问的那两位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
见凝儿进来,两人立刻走了过去,站到她身后,应绍凡乐呵呵的就要去迎司幽,一时又顿住脚步,司幽看上去有些烦闷,气氛一度低沉。
妄尘到她边上,低头看她,“有人为难你了?”
司幽同他到一旁坐着,“没有。”
单姜萧道:“怎么样?”
“她过于郁结导致伤势加重,憋着一股气上不了也沉不下去,拖的太久没有根治。”
司幽微微一倒,靠在妄尘胳膊上,无奈道:“主要我也不是学医的,受伤生病这些不怎么会看。”
她见凝儿,又道:“我觉得你们族长内力磨损很大,像是被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掌命中的那种。”
凝儿一脸丧气,当年的事她也不敢多问。
单姜萧附道:“内力受损,运功困难,自我恢复能力就很差了。”
妄尘下意识的看了眼司幽,司幽意识到,便侧头,与他对上眼神,内力受损,他大概是想到了司幽本身也是这么个情况,只听他无可奈何又柔声道:“该怎么办呢?”
应绍凡:“缓了她那口气,再帮她通了内力如何?她若是可以自己运功,调养几年应该差不多就好了。”
唐轻云:“可是心病难医啊。”
凝儿身后的一个姑娘眉头紧皱,想了许久都想不通,她道:“是谁可以一掌伤到族长?”
另外一个叫道:“邯蔓砂!”
“不然…宇洛嫣?”
潮汐部落虽与江湖隔绝,但要防的人总归是要防,有时族中长老隐姓埋名到外面处理事务,他们也会打探些江湖中要避免的人。
刚开口说话的那位表示一脸嫌弃,她拍了一下另一个姑娘的头,“你用脑子想一想好不好,宇语嫣虽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但她二十年前还是个小孩吧!”
凝儿刚要瞪她们,只听司幽道:“我说你们这些人也真是有意思,邯家在的时候,什么坏事脱口而出都是邯蔓砂做的,邯家不在了,又说是别人做的,宇落嫣是怎么了,她杀到你什么人了吗?”
司幽言语之间好似压抑着一股巨大的火气,她眼神中透着极大的不满,惹得那两个女子脊背发寒,又不自觉的往凝儿身后藏了藏。
做过的事确实无话可说,没做过的他们凭什么要承担,古往今来,这些多大点的名声好坏问题,就要背负那些莫名其妙的骂名,但又一想,世人大多不凭良心说话,这大概就是当下江湖的世道吧。
一时无声。
妄尘轻声道:“你生气了?”
“没有!”
司幽这两个字说的急了,听上去有点犯冲,她顿时就有些后悔,觉不应该对妄尘讲话不耐烦的,像是把气撒在他身上一般。
司幽往边上挪了些,以至于可以背靠着墙,她眼眸微闭,想着要冷静些才好。
单姜萧若有所思,他抚了下伏桦的剑鞘,想是同司幽认识的世道差不多,只愿尽微薄之力,除恶扬善罢了。
牢门没有再锁起来,凝儿坐在稻草堆上,那两位姑娘被她叫去照顾玄瑛了,单姜萧等人也都静息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当差人探头进来,他道:“凝儿姑娘,亥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