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步生莲(5)(1 / 1)

而她的视线,还没收回去。

女子穿着一件天水青的纱质单衣,深青下裙,并不张扬。头发梳成一绺在后,其余披散下来,倾泻了满身。

她独自静坐,好似与四周绿意融为一体。

重回少女时期的云意姿,眼力不知好了多少倍。哪怕在梁宫时见过太多优秀的儿郎,这一刻仍感惊艳不已,一时间难以收回目光。

还用比么,自然是王司徒胜出,在众人一番夸赞声中,他忽然有感往这处看来。

王司徒年少时因师承原因,酷爱游山历水,曾在幽林迷雾中遇一……不知是男是女,应是一只精魅。

黑发赤足,无声无影。

箭尖钉入树上的靶子,抵着红心,颤巍巍挂了一片柳叶。

漂亮。

百步穿杨,今日才算得见。

她与同乡的媵人玩了会儿斗草,便离开了人群独个儿坐在一块较高的石台上,撑腮看着那边一块草地。

看着看着,便看到了箭术场,主要是王炀之一身红衣实在显眼,叫人不注意都难。他周围几乎都是打着赤膊的武夫,浑身充满力量感。

这里是天子脚下的洛邑,有最简洁的文字,最开放的民风,最正统的传承,最难得的机遇。

云意姿忽然就理解了前世为何总有人挤破脑袋想来到京畿为官,因为在他们的想象中,此处如同人间仙境,美女如云,金银成山。

云意姿看着三两个少女结伴从跟前走过,头戴花冠,有说有笑,衣袂扬起间带动香风阵阵。

这是王宫中一年一度的盛会,万民同乐。

点额礼后,又要受花冠。

洛邑的王宫,是百国中最繁华最美丽的地方。

忽然有人起哄,要司徒露一手。

红色大袖轻扬起,沉肩放箭,一气呵成。

王炀之摆手推拒,脸上笑的模样温文儒雅。怎奈劝说者实在热诚,只好上得场去。

他修长的指尖搭弓在弦,拉弦于颌下,姿势极正。

人们暂时抛却了尊卑、规矩,处处欢声笑语,活动也是繁琐多样,有品茗、投壶、猜枚、斗酒、打围、双陆等等,应有尽有。

春光遍洒,流过的渭水如同一条银带在远处熠熠生辉。杨柳垂落在眼前,丝绦如绸,天空碧蓝如洗。

却灿若云霞、美若幻梦。

他追寻而去,隐没山中,醒来才觉是梦,满心怅然不已,将这情怀融入笔墨,洋洋洒洒作了一篇《山鬼赋》。

那种超脱凡俗的气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直至今日。

王炀之看到她的模样,才想起是那眼巴巴跑来受两次点额之人,顿觉好笑。

不似别的女子,她未戴花冠,黑发间没有半点装饰。

坐姿慵懒地遁在阴凉之地,额间湿润,阳光一照,便显得肌肤愈发透亮光洁。

云意姿被他的笑一晃,这才惊觉自己如同痴凝着他一般,顿时别开了目光。

心里有点古怪,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眼底忽然映入一角红衣。

人到了跟前,她反而心里一松,大方起来,站定,直视着他笑道,

“方才,还未谢您通融。”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王炀之毫无架子,就像在与老友交谈般随意,看了看四周,“为何独自坐在此处,不去参与游玩呢?”

“大人见笑,”云意姿苦笑,“我本是很有玩兴的,只不知为何,玩儿什么,都净输。您也看到,钱袋子都瘪了。可见天性愚笨,只能在这捶胸顿足,暗自郁闷了。”

她叹气,“对不起您两次除祟,还以为能沾点您身上的灵慧之气呢。”

王炀之给她逗笑了。

他看她这么超脱的气质,以为会是个什么不爱热闹、喜欢清净的理由,没想到她是这般随和的性格。听她抱怨几项活动的困难劲儿,王炀之便给她介绍起了其中的诀窍。

前世二人未有交集,这还是云意姿第一次与他交谈。只觉真是个学识过人的,不仅声音清润,条条是道,谈吐间也尽是不俗。

云意姿看他,就像看着一个顶级的人才,欣赏之意占了上风。

如若前世梁国中有此种人才,定不至于灭得那么彻底。王炀之说着说着,被她眼里的热忱看得微窘,忽然间,轻咳一声,别开了脸,

“如若女郎不嫌,不知可否——”

与我同游。

“云娘。”一道女声忽然插了进来。

云意姿见果然是聂青雪,她戴着一顶新编的花冠,姹紫嫣红,衬得一张脸蛋娇俏无比。

她携了云意姿的手,才像突然发现王炀之的存在,杏眼微睁,行礼道:“司徒大人,您也在这呀。”

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近臣,和亲公主都想巴结的对象,聂青雪悄悄把他打量着,点额礼未能细观,只觉近看这人,更是俊美非凡,而且他年纪轻轻便坐到了三公之一的位置,若能得他青睐,必定是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不愁了。

她作如此想,旁人亦然。

于是,立刻又有三两美人围上前来,向王司徒问候。

方才她们见王司徒与女子交谈,而她未戴花冠,难以辨其身份,不敢贸然上前。

现在既然有人开先例,自不必矜持了。

她们把他围着说话,叽叽喳喳。云意姿别开脸去,见日头好了起来,心想不如去晒会儿太阳。

等王炀之抽出空,往后一看,方才还在那坐着的青衣女子,已经没影儿了。

“您在看什么呀?”聂青雪身体贴近,若有若无挨蹭着他。

王炀之眉心微蹙,往旁边微微一挪,态度逐渐散漫起来。

云意姿往宽阔处去了,流水潺潺,渭水桥边分外安静。

却听见什么声响,一颗石子儿抛物线般落进水中,泛起涟漪。她往前再走一步,眉头一挑,不期然见到了熟人。

许是今儿天暖,他没裹着那身狐裘,倒不像那小头的狒狒,单薄很多。

像只瘦下来的狒狒。

为这乱七八糟的比喻暗笑,云意姿心情很好地走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

“公子。”

肖珏抬头,见是她,愣了。

她又行礼,道:“见过公子。”

肖珏脸色古怪,手里的动作都停了。

自古京畿里的眼界高,看京畿外的就跟看乡下来的一个道理。

他没有钱财打点,也根本不考虑这些,于是宫里谁都知道从燮国来的年幼庶子乃是个穷酸货,说不定一辈子就赖在洛邑了,全靠天子的接济养着。

没谁拿他当主子。

水榭里一干鸩卫倒是忠心,不过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他那好哥哥派来监视他的人呢。

河安伯的女儿倒是对他“另眼相看”,常送一些珍宝玉器过来,还会找他“谈心”。

不过也就是拿他当个新鲜玩意儿,那宗姬好色的名声在洛邑都传遍了,他又不是傻子。

大半夜闯进男子居所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他当时冷着脸指使胥宰把人蒙头打了一顿,连同她那一包袱的玩意儿,都一齐丢了出去。

既然这位宗姬不要脸面,他又何必给她兜着。

一见面,这么清清脆脆、正儿八经叫他“公子”还行礼的,就眼前这一个。

他没表态,于是她自己站直了:

“前头在举行除祟呢,公子怎么不过去?”自来熟般亲切地问候,好似他们不是才第二次见,而是见过百八十次了。

云意姿心里想,成天一副时刻要受风邪的样儿,是该好好除除的。

肖珏抬着眼皮,打量她。他总是感到奇怪,怎么这人就喜欢往他跟前凑?他是多长了一个脑袋呢,还是穿得比旁人清凉?

还有他不是说让守着,别靠近这一片吗。该死的东西,又擅离职守,回去就把人砍了。

肖珏淡淡地想,决定把云意姿无视,握刀继续削自己的东西。云意姿被无视了也不在意,看他削的似乎是个木头像,神态还很专注。

正削到五官,这是个细致活儿,他动作小心翼翼的,下刀却是稳而利落。

手心的痕迹已经淡了。

看了一会儿,她绕过肖珏,在他头顶折了根柳枝。想了想又把柳枝扔掉,蹲下身,往渭水里捞了一捧清清凉凉的河水。

肖珏根本没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于是云意姿很轻易便得逞了。

如果说方才王炀之的点额,是和风细雨,那她这就是狂风骤雨了。

肖珏被“天降甘霖”整懵了,僵硬着,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咬字清晰的女声。

“洗濯祓除,去尽宿垢。”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女子眯笑着眼转到他跟前,不像临时起意的恶作剧,反而无比地真挚、热忱。

一双桃花眼亮亮的,低声祝祷,“愿公子平安、快乐、无病、无灾。”

“愿公子一生坦途,前程似锦!”

肖珏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脸色惨白,就像被雷劈到脑袋上,劈傻了。

“啊。”就像突然发现事情被她搞砸,云意姿露出非常愧疚的脸色,想伸手又不敢,着急地捂住了唇。

“公子您没事吧。”

肖珏还处于错愕中,两绺刘海贴在脑门心,美人尖愈发乌黑,嘴唇半张。

他愣愣地看着云意姿,“你”了一声,再没动静了。

云意姿注意到,他的嘴皮子都在抖。

水珠从鼻尖滴下,嘴唇红得跟上了层秞似的。

大概是眼睛也进了水的原因,眨了眨,变得雾蒙蒙的,一下不像两点寒星了,倒似那水洗过的葡萄,黑亮诱人。

云意姿捂住了唇,看似惊讶,底下全是笑意。

她故意的。

不趁他羽翼未丰可劲儿地欺负,难道等人长大吗?

当然她这也不算欺负嘛,毕竟她还给他念祝福来着,寻常人没这待遇。

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捂住了鼻子。

可女子就像没点眼力见似的,竟然笑眯眯地看着他。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天子妃妾的花冠由王后授予,而云意姿她们是无品阶的媵人,不如贵人们的花冠可以用金银珠宝打造,一般都是用花,草,柳条等天然植物,编织成环形戴在头上作为妆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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