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处,子书重明缓缓走出,象征上阳身份的墨色衣袍,似乎溶在了夜色中。
谢微之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所有与她素无交集的陌生人。
偏偏就是这样的平静,刺痛了子书重明的眼。
因为只有不在乎,才会有这样波澜不惊的平静。
“当年初遇之时,你身受重伤,是为了他么?”子书重明眸色深沉,和谢微之记忆中内敛腼腆的小书生,全然是两个人。
是啊,都过了两百多年了,连谢微之自己也改了性情。
她的思绪不由飘移了一瞬,之后才意识到子书重明的问题。
这问题问得实在有些突然,谢微之没有多想,随口道:“算是吧。”
子书重明的目光笼在谢微之身上,如同天边低垂欲坠的深厚乌云,叫人觉出莫名的压力。
谢微之等了半刻,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久久不曾开口,便有些不耐道:“符尊若是无事,便请尽早回上阳去才是。”
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不成?
“你现在,连与我多待一时半刻都不愿了啊。”子书重明轻声道,语气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悲意。
谢微之不太喜欢这样的对话,原因无他,只是委实太扭捏了些。
她微抬眉目看向子书重明:“你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没有就麻溜走人。
“几月前,你明明来了上阳,却要化名做萧枚,不肯与我相认。”子书重明缓缓道。
谢微之有些许惊讶,他竟然猜出了
不过也无妨,如今她修为形貌都已恢复,倒也不必再掩饰身份。
“如此,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白么。”谢微之沉静回道,对子书重明也未曾有丝毫留情。
她并不想再见他。
他们之间,不是什么重逢后还能欣喜叙旧的故交旧友。
子书重明的呼吸不由乱了一瞬,有些时候,言语能比刀剑更锐利。
“微之,倘若我告诉你,当日在小苍山上,我入魔后,是听见你的声音,才清醒过来的”
谢微之挑了挑眉,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这重要么?”
他是因为谁清醒的,这重要么?
不管是当日的谢微之,还是现在的谢微之,在意的都从不是这一点。
谢微之从始至终,都不爱小书生。但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小书生的确是很重要的存在。
如至亲,如挚友。
谢微之只是,太孤独了。
只是当她看见小书生为桃夭奋不顾身时,谢微之才明白,他不能陪她一辈子。
她还是只孤身一人。
一直到后来,谢微之才明白,这世上许多人,注定只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对不起”子书重明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微之。我以为自己爱的是桃夭,可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分明是你,我爱的,应该是你啊”子书重明故作沉静的神情开始慢慢崩塌。
谢微之看着他这般,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是爱我,你只是在愧疚罢了。”
她还是那么冷静。
“那是作为清风的你,在愧疚罢了。”
人心最是复杂,桃夭是小书生清风情窦初开的第一朵桃花,那是少年人最单纯热烈的心意。同样,清风也是爱着谢微之的——不同于男女之情,那是数年陪伴相处的情意。
前者比之后者,来势汹汹,不可阻挡,可后者失去之时,更叫人痛入骨髓。
“你不必愧疚。”谢微之对他说,“当日小苍山上,你乃是被逼服下妖丹,入魔也非你所愿。”
所以谢微之没怪过清风。
那张血屠符,并非小书生自己想画下的。
子书重明凝视着她双眸:“当日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只是一时失言,并非当真那般认为”
当日小书生对谢微之说,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桃夭死了,我就只能陪着你?不,如果她活不了,我就陪她一起去死!
这句话,后来成了子书重明数百年的梦魇。
“我知道。”谢微之风轻云淡地点点头。
他要救桃夭,心急则乱,有些失态也很正常,小书生口不择言的那句话,的确叫谢微之感到几许伤心,但两百多年后,谢微之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情形。
她只是在他心上不够重要罢了,难道谢微之还要为此怨恨清风么?
小苍山的大雨中,桃夭抱着昏迷不醒的小书生,嚎啕大哭,谢微之是在那时候觉得,她应该离开了。
他们实在是很般配的一对,谢微之便不好再留下做那多余的一人。
小书生有了自己的归宿,而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谢微之只是,不喜欢说离别。
“微之,我宁愿,你是怨着我的。”子书重明颤声道。
如果她连怨恨都不曾,他要如何叫她原谅?
子书重明不是第一个这样对谢微之这样说的人。
她再次听到这句话时,颇感无奈。
怎么,叫人怨恨,何时成了一件好事不成?
“这世上有那么多我未曾看过的山川湖海,有那么多我未曾品尝过的美酒佳酿,我为什么,要将心力放在怨恨谁身上?”谢微之漫不经心道。
谢微之从来不喜欢吃亏,倘若有人亏欠了她,她自然会亲自讨回,绝不拖延。
所以她向来不怨恨什么。
子书重明喃喃道:“你与当年,的确是很不相同了。”
“符尊与当年,不也是全然不同么?”谢微之挑了挑眉,反问道,“两百多年了,人总要变的,否则不就白活了。”
“可我多希望,能回到两百多年前。”子书重明闭了闭眼,将眸中泪意压下,“我不想做什么符尊,我只想自己,还是那个清风。”
不做文圣弟子,不做符尊,不做上阳大师兄,只是那个一无所有,陪着谢微之的小书生。
谢微之却冷酷地斩断了他那一点希冀:“不可能。”
“子书重明,不可能。”
他不是清风了,他是子书重明。
当谢微之唤出自己现在的名字,子书重明心中,没有半分欢喜。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悲怆空寂,徐徐随风散去。
子书重明拂衣,在谢微之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谢微之皱起了眉:“你这是做什么?”
论理,能受子书重明这般大礼的,唯有天地和文圣。
“我本是个出身凡世的散修,机缘巧合得了半本剑诀,胡乱修炼入了道途。若是没有你,清风一生,大约只会是个筑基也难的落魄剑修。没有你引我入符道,就没有今日的子书重明。”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这番话,俯身,重重叩首。
谢微之负手而立,心中莫名觉出些怅然。
小书生自出生便被遗弃在街头,谁也不知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了什么将他遗弃。
收养他的老书生出身寒门,几经艰难才学会识文断字,入官场做了小吏。
只是官场黑暗,倾轧不休,他那般出身,再无上进之途。老书生也没有什么经世之才,便只能随波逐流,没过几年,被上官推出去做了替罪羊,革了差事。
老书生便回乡开了学塾,勉强混个温饱。
他一生未娶,年老时捡了清风,将他当亲子看待。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临死前,老书生躺在床榻上,双手虚抓向半空。
小书生唤他的名字,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老书生只是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来,他也是不甘的。
老书生死后,清风便离开了凡世。
他以为修真界是不同的,可真的到了这里,清风才发现,也没有太多不同。
短短半年,他就尝到了身为散修的窘迫和艰难,然后,他遇见了谢微之。
“我去过上阳的藏书楼,听说那里是你力排众议向天下修士开放。”谢微之低头,看着他垂下的额发,“许多人因此得益。子书重明,只凭这一点,我便不会后悔当日引你入符道。”
“我受你三叩首,此后,你我种种,不必再提。”
谢微之笑道:“子书重明,向前走吧。”
别再将自己困在两百多年前的小苍山上,因为谢微之早已经离开,他再也不可能等到她回头。
说完这句话,谢微之毫不留恋地转身,不远处,晏平生微笑着看着她,温柔而专注。
她没有回头。
青崖域,上阳书院。
星夜灿烂,桃夭站在竹桥上,仰头望着夜空,呆呆出神。
太衍宗发生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修真界。毕竟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八卦,这回的热闹,还牵扯上了诸多势力,数位对寻常修士来说只出现在传闻里的大人物,消息自然传得飞快。
谢微之——
这个名字桃夭再熟悉不过了。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她还真的活着。
重明会如何做呢?她已经成了他的执念,是他困于元婴无法突破的心魔。
她会原谅他么?桃夭不知道,她对谢微之的性情不算熟知。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对重明的感情,似乎就真的不可能有结果了。
桃夭心中传来一阵阵钝痛。
他欢喜她时,她不在意,当她爱上他了,他却又不在意了。
真是讽刺啊。
天边有一道遁光闪过,桃夭不由有些怔然,下一瞬,子书重明落在竹桥。
夜风从湖面吹过,带来几许凉意,他的身形在风中显出莫名的寂寥。
“重明”桃夭喃喃唤道,她下意识迎了上去,“为什么只你一人,湛晨他们呢?”
子书重明直视前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桃夭忍不住皱眉,再次开口唤道:“重明?”
“她说她没有怪我”子书重明没有看她,嘶哑着声音说道,“她让我,向前走”
这个她,自然只会是谢微之。
桃夭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不怪你,不好么?”
他这句话,为什么要说得这样悲伤?
子书重明低低笑了两声:“可我,不能不怪我自己。”
桃夭只觉得鼻尖一酸:“重明,两百多年了,你还不能放下么?”
如果连谢微之都已经放下了,他何必还要执迷。
子书重明想,他怎么能放下呢?
“桃夭,你爱过当年,一无所有的清风么?”他突然问道。
桃夭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失言,片刻后才苦笑道:“不曾。”
她喜欢的,从不是那个给了她名字的小书生。
哪怕他不顾惜性命去小苍山救她,桃夭心中,也更多是感动罢了。
所以当子书重明拒绝成为文圣弟子,去天下流浪时,桃夭也未曾跟随。
她只是感激他,还不爱他。
桃夭爱的,是那个成为文圣弟子后,接掌上阳书院,庇护妖族,力排众议开放书院藏书楼的上阳大师兄。
她陪着他一起见证上阳的昌盛,面对种种艰难,桃夭爱的,是那个强大而果决的子书重明。
“妖族慕强,我爱的人,自然要是一等一优秀的人物。”桃夭也不知为何,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眼眶。“真心有什么用?真心,一无是处。”
最后这句话,不知是说清风,还是在说自己。
桃夭本以为,他们会有很多时间,哪怕他心结难解,只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总有一日,能有一个结果。
可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所以,我如何能放下啊”子书重明自嘲地勾起嘴角,显出十足的落寞。
他抬步向前走去,星光下,桃夭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子书重明,便是为了自己,你也该放下!”
孤岛静室之中,文圣盘坐在软榻上,闭目沉思。
子书重明跪在他面前,俯身拜下,口中道:“师尊。”
文圣睁开眼,眸中是看尽世事的透彻与了然,就像辽阔无边的汪洋,能包容万物。
“你来见我,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文圣长长叹了一声,显露出些许无奈的情绪。
子书重明,毕竟是他唯一的弟子。
早在子书重明前往太衍宗之前,文圣便已推算出他这一劫,只是连他也无法插手天命,只能默然旁观。
“弟子请师尊,送我神魂往凡世红尘,尝七情八苦。”子书重明沉声道,头低低伏下。
“你可知,神魂入世,再世为人,若你不能明悟己身,便要永世沉沦,待肉身寿元耗尽,便是你子书重明身死之时!”文圣加重语气。
子书重明答道:“弟子明白。只是弟子心结难解,修为难进,唯有此法,或可解脱。”
“你当真想清楚了?”文圣再次问道。
子书重明直起身,眼神沉静:“是,请师尊成全。”
唯有如此,他才能有一丝解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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