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么小说网 > > 孽海情痴录 > 第11回 一寸心灰两地相思 若许空楼几处悲秋 上

第11回 一寸心灰两地相思 若许空楼几处悲秋 上(1 / 1)

话说皇帝遇刺后,便秘囚沈馥于玩月楼上。小印子自是衣不解带的伺候他,虽说满脑的疑惑,却也省得宫中行走的道理,便也安安分分一心服侍沈馥罢了。这沈馥因受了一掌,便有些神思混淆,一天里竟有半日是痴傻的。张昇来瞧过几次,陆续进了些汤药,施了针灸,却并不见好,竟是束手无策的光景。皇帝又是气,又是怜,无奈旧毒新伤,只得拘在床上。待将养了十来天,便巴巴的来瞧他。打帘子进去,便看到沈馥穿了旧年那件雪青的衣裳,肩上披了前日新赏的雪狐裘,怀里虚抱着那狸奴在窗下坐着。见他青丝不绾,如云堆垂,玉容清寂,欺霜赛雪,兼之肩上搭着一条狐尾,仿似雪中仙人一般,只那模样却是呆呆讷讷的,竟有几分痴茫的意思。皇帝早知沈馥已非懵懂孩儿,经这若许年,也颇懂得些手段,只不过因着心里喜欢他,不与他计较罢了。如今见他这般模样,纵使内里百般怜惜,到底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打叠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只是摆弄了沈馥半晌,他竟不推脱,只默默受了,皇帝也不觉有些纳罕。又见他有几分情动,更兼香气复起,不觉暗道奇怪。沈馥痴痴望了他一会儿,忽然粲然展颜,大喜道:“子珏!你回来了!”又见自个人衣衫半开,不觉多了几分羞涩。皇帝心下一惊,复替他把衣襟系了,柔声道:“自然是我。”又小心松了那脚镣,方命奉茶。沈馥竟也黏着他不放,憨憨的道:“不是说烤鱼吃,蜂蜜汁子呢?”满口痴语,教人哭笑不得。皇帝却爱得紧,竟也十分耐心,别是一番软语温存。小印子奉茶上来,悄声道:“主子近来总是如此,前日里还将奴才错认了什么子薛子袁之类。”皇帝道:“那是旧日里伺候他的两个小太监。”因问他近日沈馥起居等事。小印子一一斟酌答了,又叩首道:“前日里,主子嗽了两声,皇上便赏了好些过来,奴才替主子给皇上谢恩。”皇帝只命他起了,道:“你只管好好服侍他,他这人到哪里都改不了孩子心性。”忽地心思一转,便问是何日子。小印子答说道:“回皇上的话,刚过了月中,是十八了。”皇帝不觉一笑,暗道:“这九香芙蓉散果真妙物!”便向小印子吩咐了几句。约摸一盏茶的时间,桌上已摆满了各式菜肴。只见上头摆了普洱南瓜鸭卷、菊花鲮鱼球、鲜蘑时蔬、香柚老姜鸭掌翼、素鲍鹿肉羹、嫩菱毛豆、韭黄鳝煳等八道菜色,点心则是玉兔东升、玫瑰酒酿饼、金莲佛手酥、蜜糖桂花水晶冻、黑米甜藕等六品,另有四色汤水,大多是沈馥秋日里爱的。皇帝将沈馥抱在膝上,先舀一盏炖得烂烂的芡实米甜羹给他吃了,又盛了饭,就着各色菜肴,一面软语哄着,一面殷殷喂他。沈馥十分温驯,乖乖张口,细细嚼食。二人皆是兴致颇高,也吃起酒来。沈馥本不胜酒力,两杯浓香醴下肚,便露了盈盈醉态来。一时更衣回座,见他长眉易翠,菱唇愈红,两汪黑白分明的眸子恰似酥柔春水,转眄流波,含情脉脉。皇帝迎着那目光,含笑不觉,又夹了枚鲮鱼球教他吃,见他鼓着腮帮子,委实可爱得紧,便不由在他鬓角一亲。沈馥低低嘤咛一声,似是不惯,又径自伸直了手去拿那蒸笼里的玉兔,托在手上一个劲儿的细瞧。皇帝倒被逗乐了,笑着促道:“快些吃了,朕真怕你把这兔子盯出个洞来。”沈馥冷不防拈起来递给皇帝,笑得眉眼弯弯,“红芙,你吃!”皇帝一怔,只也接过吃了。李祥斋忙在皇帝耳边道:“这红芙是旧年伺候御华的,也是净元教主的长兄,庆宝九年便殁了的。”沈馥执了碗筷给他布菜,已在碟子上堆成小山。皇帝暗生恻隐,竟也不觉便吃了大半。沈馥又道:“天气凉了,多吃碗羹。”便将面前的鹿肉推到皇帝面前。皇帝心下一动,又听他向一边道:“眼下夜里冷得紧,给红芙多加条被子。也别守在廊下,在里屋睡着便好。”却不见来人,只忙忙唤菀菊。却不知这菀菊自追捕回宫之后,怕是早在那乱葬岗上被野狗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了,眼下又哪里去寻?李祥斋极是乖觉,忙上去冒充,竟未料沈馥扬手便结结实实的给了他一巴掌,怒道:“混帐东西!竟唬起我来了!红芙他……他早去了。”说完泪雨潸然,悲痛盈怀。皇帝忙将沈馥搂了,软语哄了几句,心里竟也凄恻缠绵,叹道:“你心里苦,又何必翻来旧创,频添新伤。老三心中若没有你,如何肯与滑烟成婚?又如何肯花心思在仕途经济上头?——究竟这一刀教朕明白不少事,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先前这般对你——你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往日里念着老三的情意,没有下手杀朕——如今这一刀也算便宜了朕。便是你这般爱重于他,朕也不计较了。朕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可曾有过朕,哪怕一丝一毫?”沈馥自知败露,反笑道:“你若信我,又何必添了鹿肉来试?若答没有,想来又是一番折磨;若答有,你便会放了我么?到头来,不过为了成全你一人罢了。”说话间,已非方才痴茫模样,更兼双目曼睩而视,寒光如电,教人莫名心惊。皇帝惊惑不定,一时竟无半点怒气,只问道:“你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沈馥淡然一笑,颇为寥落,望着皇帝道:“原是假疯,如今盼着是真疯,倒可同你一般,能时时对着心里想见的那个人。”此话正中皇帝多年沉疴,如何能不教他雷霆震怒,正欲扬手,却瞥见沈馥唇上一抹嫣红,更兼两靥桃花俱染,竟有几分柔婉之色,便不禁思绪幽转,神思恍惚。遥想少时客居芜苏,与柳芙泛舟湖上。深荷荡碧,浥浥十顷,亦不如天香一缕,幽情脉脉,教皇帝长醉不醒。笙歌破影,逐云薄月,终不敌一曲采菱,徘徊心底,令皇帝魂牵梦萦。二人箫弄碧水间,清歌闹红里,两情缱绻,羡甚鸳鸯?思及此,竟觉一股滚热情潮呼啸而至,蓦然薅过沈馥手臂,往那榻上一掼。沈馥大病初愈,兼之足镣在缚,垂死挣扎,也不过负隅顽抗而已。瞬时便觉如疾风骤雨一般,忽而火燎油烹,忽而雪刃霜刀,沈馥纵如孤城绝壁,死守良久,也终不过就范二字。所谓命悬一线,生死两端,早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二人一孽同源,两相何辜?阴差阳错纠缠至今,俨然积重难返,竟不知如何方是了局。后有一杂曲,表以深憾,实在极恰,其词曰:秋色寒江,霜竹愁月,泪洒琵琶行。纵如扑空飞絮,连水浮萍,也知同病应怜,难住长青。当世独绝,竟不识天涯沦落,风颜雨鬓?原是情根深种,痴辗转,欲难停,更千古、孽尽何时?到雨收云散,沈馥早已力竭而厥。见他瞑目如睡,睫上垂泪,皇帝心里也生出几分悔疚来,不觉搂紧了他,细细密密地吻了半晌,待他睡熟方出了内室。恰逢李祥斋在外头禀道:“安御华不好了,还请皇上移驾。”皇帝一惊,忙忙问详。李祥斋道:“仿佛是顾璧人送去的汤药里浸了毒。”皇帝心下一沉,便速命摆驾。一时到了璟仪宫,顾衡膝行两步,扑到皇帝足下,泣涕如雨,大呼冤枉。皇帝厌烦非常,怒斥道:“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抬脚便将他踢到一边。秦瘦筠忙扶了顾衡,向皇帝道:“皇上快去瞧瞧梅照罢。”见他眼圈半红,皇帝心内猛然一酸,忙快步入了寝殿。药香沉郁,绡帐半启,梅花几上放了一盏小灯,并茶盅,漱盂,痰盒,手巾等物,安梅照坐在榻上,散着头发,两边靠着半旧的软枕。阿月奉着个小茶盘跪在榻边。安梅照笑道:“你跟了我若许年,如何不晓得我的脾气。事到如今,是再不必劝了的。”阿月泪盈于眶,欲言又止,竟是失声痛哭。此等惨状,俨然时日无多,皇帝不觉酸楚非常,却在那门下立住了。忽听安梅照出声唤他,方魂魄归位。皇帝举了灯细细一瞧,心里是一阵惊痛。但见他面色雪白,唇色酱紫,端的可怖,唯有一双明眸,清澈如初。安梅照被他这样瞧着,垂了睫羽莞尔一笑,眉眼弯弯,梨涡轻陷,竟似寒冰乍破,冬雪初融,看得皇帝猛然一呆,遂伤痛萦怀。皇帝忙忙执了他的手,涩然道:“梅照,我来了。”安梅照嗽了一声,道:“你明知不是阿衡,责罚他作甚。他自小身子弱,经不住你那一脚。更何况这几日端茶送水,我还不曾好好谢他。”皇帝悔道:“究竟是我当年糊涂。”安梅照道:“你厚待于他,也算是对我的好。亏得你那时瞧见的是阿衡,若是阿月,只怕你身上还要多出两个透明窟窿来。更何况这偌大的宫中,自始至终,也不过柳芙一人。区区一个安梅照,当不得此言。”因觉好笑,却又嗽作一团。皇帝取了痰盒予他,见那盒内有血,遂觉万箭穿心,忙悄悄的拭了眼泪,只愈发的愧疚无言。迟了半日,安梅照方好了些,道:“当年你默许放过师父,我至今感激涕零。而你对我,也非虚情假意,只是你也未必没有别的打算。如今节同时异,究竟也无需再提。”说着倒有些失神。因想着原在宫里做药童,后出宫随着皇帝打仗,改元后便入林隐居,过那友鹿亲猿的生活,如今却又在宫里流连作甚?他不知是神思昏聩的缘故,心内只一味的糊涂不解,左右瞻顾半晌,反以为是梦中,又凝睇皇帝半晌,这才清明了几分,淡淡笑道:“天南地北如何?你只做你的,我做我的便是。”这话原是说过的。大瑞建国之日,安梅照归山遁隐,然而皇帝自恃权位,令赵瀚驱师南下召回。安梅照一心修道,拒不出山。这绵陀山谷深林密,赵瀚一连搜山五日皆不能得。芹阮只当《牵机篇》不存于世,索性除之泄恨,便谏言放火烧山。未料皇帝亲临,竟只身上山救人,便又引出如今这一桩风流冤孽来。皇帝旧事填膺,五内绵缠,不觉已是泣下沾襟。安梅照凝睇他半晌,苦笑道:“年少无知四字,当真刻薄至极。”说着两泪齐下,一时竟又咳血连连。皇帝大惊失色,只命宣张昇。安梅照勉强咽了瘀血,但觉腥苦欲呕,却拉了他。阿月冲了进来,跪道:“请皇上劝一劝先生,先生这是……”说着便滚下泪来。安梅照忙喝道:“出去!”皇帝大惑。阿月哭道:“先生,阿月不能不说了,阿月如何眼睁睁瞧着你死啊!”皇帝一听,惊跳而起。安梅照向皇帝道:“这毒是我下的,阿衡枉担了虚名。”皇帝如遭了雷殛一般,当真是又惊又怒,又恨又怜,不禁跺脚叹慨道:“何苦来哉?”安梅照冷笑道:“这身子我若碰不得,竟留着教你们糟践?”说着早又嗽作一团,搜肠抖肺一般的痛声不止。阿月满脸焦急,也不顾什么礼数,忙起身自腰带里取了一丸药喂他,道:“先生切勿动气。”一面助他调息,一面向皇帝道:“四日前欣妃来此大闹一场。她的手段想必皇上也清楚,也无需阿月多话了。”皇帝一听,勃然大怒,定了一回,方道:“梅照,你自好好将养着,我说过,必给你一个交代。”安梅照深深望他半晌,便在阿月肩上靠了,闭上眼再不理会。皇帝在床头坐了半天,也不过看他咳嗽漱口,连茶也没喝上一口。待到三更天的时候,方消停了,皇帝才安了几分心,心想沈馥也歇下了,便回了晧旰殿。李祥斋奉茶安抚,眼见皇帝稍稍霁颜,才解释道:“前日里欣妃娘娘迁宫,说是仁禧宫实在晦气得很,执意不肯再住。”皇帝素来知道这欣妃骄纵的脾气,又想着她刚期满回宫,自是急于立威,倒也无可厚非,只问哪里晦气。李祥斋道:“去年云福堂的平舒妃殁后,霞禄轩的吕芬容也病故了。原来烟寿阁的茜贵嫔是十一年在弃宫便自缢的,只是那会儿珎御华迁居蓬莱洲,怕冲着他的身子,惠妃也就将此事压下了。”皇帝心道很是,便道:“为着馥儿,也算委屈了她们。传朕旨意,吕芬容追为贵嫔,茜贵嫔也破例追赠为妃,明日教内务院择几个好的谥号送来。”又问后话。李祥斋道:“惠妃庄妃二位娘娘命内务院修缮藻和殿。欣妃娘娘却说那碧晶馆的张氏下场不堪,她更是从二品妃的身份,怎可舍宫就殿?又说玉鉴宫虽不华丽却最为雅致,久无人居倒是可惜。那龚领事便说了句逾越的话,说是即便册了娘娘为后,也断无入主玉鉴宫的道理。”皇帝笑起来,命赏龚领事,又道:“既如此,只改作藻和宫便罢了,如何又闹到了梅照哪儿?”李祥斋道:“皇上圣明。慧钦御华谏言依制修宫,惠妃娘娘也附议,庄妃娘娘便请欣妃在自个儿宫里住着,待修宫后迁居。可那欣妃娘娘也不知哪儿听得浑话,说那安御华长年生病,皇上也久不去了,白白占着了璟仪宫,还不如打发去了弃宫干净,便教几个家生的奴才去闹了个天翻地覆。”皇帝一听,怫然作色。李祥斋道:“皇上也知安御华向来不喜人伺候,这璟仪宫一入了秋伺候的人便更少了……”话未完,皇帝便拍案道:“当年也是这般的闹,弃宫三年竟还没教她长上记性么?”一时横眉怒目,面色沉黑,俨然雷霆震怒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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