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松苑,白玉径直往客院的方向走,抵达那间小屋后,却并不准备在这里住宿,而是取回行李,和陈丑奴连夜下山。
驻扎剑宗的六门人士的确散完散尽,寥寥的弟子、小厮要么早早回屋休憩,要么闻讯赶去了松苑帮忙,两人一径下山,半个人也不曾碰上。
许是被顾竟今晚所言刺激,陈丑奴一路默然无言,白玉困惑于顾竟最后那些话,亦沉于遐思之中,直至走下石阶,在石柱边上牵来马匹时,方想起去看他一眼。
月照清寒,枫叶满阶的石柱旁树影摇曳,陈丑奴低头立在层层叠叠的暗影之中,一双眼睛寂然无息。白玉心中一梗,想明言安慰,可念及他失忆一事,又不能直接提及爷爷,只好小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东山居士是你什么人吗?”
陈丑奴眼睫一眨,继而别过脸去,牵住马缰绳,道:“爷爷。”
得他坦诚相告,白玉心下甫定,正在措辞下一句话,陈丑奴霍然翻身上马,而后长臂一探,伸手来拉她。
白玉抿唇,握住他大大的手掌,踩上马镫坐于他胸前,陈丑奴抽动缰绳,驱马下山,穿入枫林时,忽然道:“你见过赵弗吗?”
白玉一愣,如实道:“见过。”
陈丑奴沉默,白玉心念起伏,自知顾竟在斋所言对他影响极大,继续道:“你爷爷消失后,她和顾竟一起创办了剑宗,不久之后,又跟顾竟断绝往来,嫁给了无恶殿的前任尊主——也就是乐迩的父亲乐华。乐华过世很早,不知是否受此影响,赵弗渐渐开始神智失常,直至彻底沦为疯子一个,不记得他人,不记得自己,只记得自己的师父……”
念及那日在镜花水月枫林外看到的一幕,白玉推己及人,蓦然感伤,又道:“她每天都要舞一遍你爷爷教过的剑法,倒上酒,跟你爷爷说一场话……乐迩怕她口无遮拦,落人口实,命人把她带到外山的镜花水月居住,美其名曰静养,其实就跟软禁一样。”
马儿走在厚厚的叶层上,微风穿林,一片寂然轻响,陈丑奴道:“她长什么模样?”
白玉又一愣,不明陈丑奴为何会问及赵弗的长相,费解之余,回答道:“我头回见她时,她已年逾四十,不过眉目之间,还是顾盼生辉。鹅蛋脸,小山眉,杏眼琼鼻,很典型的美人长相,噢,她的嘴唇挺丰满的,只这一处,不似传统美人。”
白玉答完,心里一凛,忍不住侧过脸去:“你……要去见她吗?”
林里枝叶垂茂,遮蔽冷冷银辉,陈丑奴坐在夜色里,深黑的双眼愈显明亮。他望着虚空一处,短暂沉吟后,缓缓摇头,可是,白玉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惘然低落。
“我请你喝酒。”白玉转回头,拍拍自己挎在胸前的小包袱,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陈丑奴一怔,还来不及回答喝或不喝,忧或不忧,白玉从他手里夺过缰绳,“驾”一声,驱马扬长而去。
月上中天时分,两人返回城内,在一家客栈客房里围桌坐下。店内客人不多,小厮很快送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及醇香绵长的美酒来,白玉也不矜持,大喇喇坐着,跟陈丑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三巡之后,夜阑更深。
白玉脸上滚烫,脑袋一下一下地往下沉,然而模糊视线里,陈丑奴竟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对面,一时不由纳闷:“你酒量……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桌边的花生米还剩半盘,眼前就要被白玉尖尖的下颌砸上,陈丑奴忙伸手把盘子拿走。
白玉恼道:“抢我东西?”
一时舞爪。
陈丑奴无奈,把她两只小手一并抓住,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半盘花生米伸至她脸边。白玉息怒,垂下一双卷卷的睫毛,凑到盘子边去够。
“吃不到……”双手还被他箍着,白玉委屈地抬眸,嘴唇嘟起,眼波水润。
陈丑奴喉头一动,把盘子放回桌上,拿起一颗花生米,亲自喂去。
白玉张嘴吃下,嗤嗤一笑:“你可以松开我的手的,干什么非要喂我呀?”
灯影昏黄,映照她潮红的脸,灿亮的眼,陈丑奴心跳如鼓,一时竟无法分辨她究竟有没有醉。
“怕你捣乱。”握在她双腕上的手没有让步分毫,陈丑奴哑声说完,又给她喂去一颗花生。
白玉含住,忽然一挣,吻住他的唇。
“哐当”一声,圆桌上的半盘花生米砸落在地,重重帘幔上,两道人影默默交缠。
陈丑奴箍住白玉盈盈一握的腰,把人带至腿上,一吻毕,两人俱是气喘吁吁。
“还喂吗?”耳畔轻轻落下白玉挑衅般的询问,陈丑奴反应很大,简直克制不住,忙又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
白玉格格大笑,坐回圆凳上,扬起脸庞。
柔柔光辉洒在她水波潋滟的明眸里,眼睫微垂,唇角上挑,从陈丑奴的角度看过去,恰是媚眼如丝,风流婉转。
“你亲人的功夫很好嘛,”白玉神情倨傲,语气像戏谑,又像撒娇,“你夫人教你的吗?”
陈丑奴嘴唇紧抿,喉结滚动。
白玉虚眸,道:“可你现在却拿来亲我,会不会太不尊重你夫人了。”
陈丑奴哑声顽抗:“是你先亲我的。”
白玉一语戳破:“那你的定力也太差了。”
陈丑奴面红耳赤,纵然戴着面具,也难掩饰内心的欲念与羞赧。
白玉使坏得逞,八爪鱼一样地向前扑去,陈丑奴伸手接住,阻拦她捣乱,她却百阻不移,像匹脱了缰的小野马。
纠缠间,灯火摇曳,人影重叠……
燃烧于体内的火再难压制,陈丑奴箍住那双腕,把人捞至胸前,起身走入内室。
床幔晃动,两人跌在厚厚的被褥上……白玉嗤嗤笑着,翻身把人坐住,伸手去拆他的面具。
陈丑奴下意识抬手来挡,白玉受阻,眉头紧蹙,嗔怒道:“我想看看你啊……”
又道:“我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挠人的小手在嘴唇边抓来抓去,陈丑奴心悸如潮,慢慢溃败,白玉如愿以偿把那碍人的面具摘下。
重重帐幔内,烛火昏然,陈丑奴侧过脸,垂落眼睫,一脸的疤痕暴露在外。
白玉伸手,捧住他滚烫的、可怕的脸。
“你今日问起赵弗……是因为怀疑她就是在梦里伤害你的那个女人吗?”醉意沉沉,白玉一语道破,开诚布公。
陈丑奴猝不及防,脸上肌肉明显绷紧,深黑的瞳眸底波光颤动。
白玉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声音低得仿佛在蛊惑:“你想去见她,是吗?”
夜风寂然,酒香弥漫,陈丑奴望着白玉被雾气笼罩、也依旧烁亮慑人的眼睛,终于避无可避,哑声:“那只是梦……”
白玉默然。
陈丑奴道:“再者,我的脸,已经是如此了。”
烛火摇曳,他的脸在明灭光影里一览无余,沉静英俊,也触目惊心,白玉咬唇,眼眶边的泪水砸落,她低下头去,贴近他的脸,一处处,一点点,轻轻吻落……
悸动如疯狂生长的蔓草,把四肢百骸紧紧缠绕,也把灵魂深处所有的空隙填满,陈丑奴抬手,拢住怀中人的肩,霍然翻身,回应得近乎于报答,取悦,也近乎于侵占,掠夺。
夜风细细,帐幔开合。
这一宿,白玉似乎做了个有关于战场的梦。
梦里,她不是兵,不是将,而是一块被千军万马碾压而过的大地。
飞沙走石中,金鼓连天,枪林弹雨……
次日,酒醒之后,白玉硬是盯着床幔呆了半晌,方终于确定下来,梦里的一切,居然并不是梦。
陈丑奴还睡在枕边,神情餍足的脸在秋阳映照中清晰而沉静,胡茬青青的下巴以下,红痕一块比一块嚣张,罪证充足明确。白玉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回想具体情形,然而记忆始终只能停留在那颗又香又脆的花生米上。
后续内容,一概空白……
午后的暖风习习而入,送来窗外各式各样的吆喝声、寒暄声、车轮声……陈丑奴浓密的眼睫微动,睁开眼来,白玉一眼撞上,紧张得一窒。
倒是陈丑奴一脸淡定。
“陈、陈大哥……”白玉小声嚅嗫,观察他的神情。
陈丑奴修长的剑眉微微一蹙,继而探臂把她搂住,重新带入怀里。
白玉低嘶一声,不及提醒,脑袋上一重,陈丑奴竟然又抵着她的头酣然睡去。
白玉心里腾地窜起一股小小的火,提高声音道:“陈大哥?”
片刻,头顶方传来低低回应:“嗯?”
嗯?
白玉恼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又是片刻。
“说什么?”
“……”
白玉心底火起,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陈丑奴一愣,撞上她那双愠怒的眸子,大惑之后,若有所思。
白玉掖紧被褥,一板一眼地道:“昨天晚上的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陈丑奴嘴唇微动。
白玉又道:“白天还一本正经地承诺,不是看我好占便宜,所以邀我去你家中暂住,晚上就把我睡了。”
不知为何,说及此处,心底陡然一阵心虚慌乱,白玉扬起下巴,色厉内荏:“不解释一下?”
陈丑奴盯着那双灿亮的眸子,道:“是你硬要如此的。”
“……”白玉气急败坏,几番张口结舌,最后只能道,“我昨晚喝醉了!”
又不断补充:“我什么都不记得,你这是趁人之危,趁人之危后,还不给任何解释,更是无耻下流!”
“无耻下流”四字落下,陈丑奴漆黑的长眉又是一蹙。白玉没来由地愈发心虚,却怎么都不肯败下阵来,只管瞪圆眼睛去回应。
陈丑奴默默看着,突然道:“你成亲了吗?”
白玉一愣,反应过来后,心神大乱。
陈丑奴重复道:“成亲了吗?”
白玉闪开目光,心底一阵胆怯,本能否认:“没、没有……”
陈丑奴眉间深蹙,黢黑的眼眸里阴云攒聚。
白玉心慌意乱,一面想逼他承认些什么,一面又反被他逼迫得口不择言,言不由衷,正在懊恼、纠结之际,耳边忽又响起他低沉的声音:“那,我娶你?”
——娶你?
不是陈述,而是疑问;不是承诺,而是征求。
白玉一颗心七上八下,愕然、懊丧、失落、羞赧……百般滋味纷涌而至,搅得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什么滋味也不是,什么滋味也没有,一时抿紧嘴唇,固执地不肯抬眼去看他,只道:“为全我名节么?”
陈丑奴眼睫微垂,视线却凝在虚空里,情绪低落:“嗯。”
白玉一凛,心中彻底冷下,悲极反笑:“那便不必了,我本也并非什么有名节的人,何况陈大哥还是有家室的,昨夜……确乎算我酒后乱性,不干你的事,咱们就此揭过,谁都不必再提了。”
陈丑奴震了震,敛眸去看她,白玉没有回应他的注视,手肘一动,预备起床,然而刚只撑起上身,细细柳眉便蹙成了麻花,一时恼羞成怒。
“你下去。”白玉躺回床上,瞪着床帐道。
陈丑奴没动。
白玉气恼地一扭头,蹙眉道:“下去!”
陈丑奴也眉峰一蹙,最后无可奈何地坐起来,弯腰去捡地上的衣裳。
白玉扭开头,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不多时,陈丑奴下床走开。
屋门一开一合,室内恢复宁静,白玉扭头,望着空空荡荡的内室,眼眶突然一阵酸胀,泪水旋即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白玉忙把眼睛闭紧,继而又用手蒙上,低谇道:“矫情。”
作者有话要说:白玉:“爱情令人矫情。”
丑奴:“爱情令人发……呸呸呸。”
——
面具戴久了,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总会有点疼,有点难。
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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