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飒飒,一团团树影上下曳动,在彼此脸上投落诡谲暗影,李仲川一错不错盯着白玉,森然道:“何为勾魂草?”
白玉解释道:“勾魂,销魂。一碗服下,百骸尽酥,十二时辰后,毒性重发,万蚁噬心。先前有多快乐,那会儿便有多痛苦。轻,则椎天抢地,丢魂失魄;重,则撕心裂肺,引刀自刭。非再服药,不足以解。”
李仲川骇然:“那岂不就是……”
白玉笑:“对,就是瘾。在极乐之中,勾人神魄,蚀人性命的瘾。”
李仲川面如土色,沉思片刻,拧眉道:“你的意思是,乐迩企图用勾魂草控制这些江湖英豪,然后利用他们继续祸害中原武林?”
单只拿下六门,并不足以安安稳稳地掌控整个武林,可是,如果把一切有可能的敌对势力都为己所用,那局面就焕然一新了。
白玉自知此法阴损骇人,于李仲川这种局内人而言,恐怕难以承受,遂宽慰道:“一个猜测。”
可李仲川那里惊天动地的,哪里还是“猜测”二字所能抚平的?
“不行……我得立刻去找盟主商议!”李仲川说着,便要起身,白玉并不阻止,只道:“江盟主也回家去了?”
江寻云的老宅在洛阳,同王丙如一家相距甚近,也是六门之中离灵山最远的。李仲川闻言,欲言又止,白玉敏感地有所察觉,一笑道:“罢了,江盟主下落,如今应当是一等一的机密,我还是一概不知最为安全。”
李仲川赧然一笑,再次对上白玉那双明澈坦荡的眼眸,一时之间,竟有点刮目相看之感。
白玉把他上下打量一眼,道:“能走么?”
李仲川扶着树干站起来,皱皱眉,道:“无碍。”
白玉点头,一指身后树影处:“那有马,骑去吧。”
李仲川又一愣,再看白玉,她只浑然无事地玩弄着火堆边的树枝,一副事不关己、冷冷淡淡的姿态,可偏是如此,他心中的复杂情绪愈发翻涌得厉害,再念及今夜被她救下的事实,那些丛生的杂乱情绪中登时蔓延开一股类似于愧怍的惶然来。
李仲川蹙紧眉头,百感交集之下,有些无法自处。
白玉便催道:“时间宝贵,李副庄主莫再迟疑,不然一会儿我跟我心上人耳鬓厮磨,你又要看不惯了。”
李仲川面色一黑,滋生的几分愧疚顷刻间荡然无存,冷哼一声,拖着一条伤腿爬上马去。
马儿打个响鼻,四蹄踩在落叶堆积的泥土上,发出嚓嚓声响,李仲川握住缰绳,转头道:“你们可会去灵山?”
白玉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火,道:“会。”
李仲川神色稍霁,片刻道:“我侄儿生性固执,为情之一字,屡入歧途,如遇上,还望坦言开解,别让他过分偏执。”
白玉眼睫一颤,忙垂低,道:“好。”
一人一骑很快绝尘而去,江水哗然,带着些微腥气的夜风吹拂面颊,一团篝火明明灭灭。
陈丑奴仍在弄火,静静道:“何时起程?”
白玉不答,只把他的手臂抱住,依偎在上。
陈丑奴一怔,低头看去,身边人眼睫深垂,所有情绪皆被藏进了那双明眸里,一如此刻,他也尽可能地把情绪藏掖在面具里。
白玉道:“他为换我离开无恶殿,误交镇庄之宝,我难辞其咎,必须去助他一臂之力。”
陈丑奴短暂静默,进而答:“嗯。”
白玉眉心微蹙,终于扬头看向他,月色下,他双眸深黑,平静而寥廓,可她心里反倒不断地涌起波澜。
有那么极短暂的一刻,她很想捅破些什么,明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被生生咽住。
陈丑奴是懂的,于是他不深究,不怀疑,只道:“我陪你。”
白玉微怔。
陈丑奴探臂过来,一把将人拉至胸前,紧紧搂住。
夺回凌霄剑一事,刻不容缓,两人次日进城后,立刻置办干粮、马匹,快马加鞭,披星戴月,半月后,进入外山下一座名为“望日”的城镇。
乐迩进犯六门,企图统一中原之事已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中原一带有多人心惶惶,灵山界内便有多欢欣鼓舞。此刻时辰尚早,集市刚开,人口并不繁盛的小镇却一派盎然生气,隶属无恶殿管辖的几家商号外更是高悬彩旗,明目张胆地把“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洒在旭日之下。
白玉看在眼中,刺眼之余,心底又生出些道不明的滋味。如果那日李兰泽没有单枪匹马闯入灵山,如果那日自己没有那般草率地随他而去,此刻站在这些彩旗下的,应该还是无恶殿摇光堂的一堂之主,纵使并不情愿,也无法否认,她将是这派盎然生气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她将和天玑,和天枢,和任何一名无恶殿教徒一样,为这派生气尽忠效力,开疆扩土。
然而,只是短短两月,眼前的生气也好,身后的硝烟也好,胜也好,败也好,忽然间就跟她再无瓜葛了。
这感觉,竟有点像物是人非。
风起,彩旗飘荡,耳畔人声如涌。
白玉收敛心神,不欲打草惊蛇,就近在一家摊铺前买来个帷帽戴上后,方向身边人道:“前面有家客栈的酱牛肉不错,陈大哥可要尝尝?”
两人今日卯时不到便开始赶路,至这会儿已然饥肠辘辘,陈丑奴不假思索,一点头,视线若有所思地自四周略过。
隔着薄薄白纱,白玉并没有看清,只道:“随我来,这回我请你。”
客栈名叫“风月”,属无恶殿麾下。
“月”与“乐”谐音,自乐氏一族开创门户以来,建立的每一处分会,每一栋建筑,皆以“月”命名,无一例外。
三全县的“月下”,黄州城的“春月”,皆如此。
白玉并不单纯是来吃东西,而是来探消息的。
一盏茶后,小厮麻溜地送上酒菜。白玉拾起双箸,给陈丑奴夹去一块牛肉,眼睛隔着一层白纱,往堂中搭着的小台子上瞟。
屋外日头还不是很高,大堂内却已人影熙攘,不多时,一声快板声喀嚓响起,清冷肃然,干脆利落,众人循声往小台子上看去,面露期待之色。
说书人拈须一笑,打着快板把定场诗唱过之后,开始进入正题。
白玉聚精会神。
所说果然乃近期各大分堂进攻中原的战况,先是前半月发生在沧州门的天枢大捷,后是近日洛阳那边传来的六门丑事。
乐迩既打算趁六门围攻剑宗时偷袭后方,便必求一击而中,七个分堂,同时出动,不及江湖反应,便以雷霆之势掣肘住了包括江寻云在内的六门元老。
一水居损失最为惨重,上至祖辈,下至儿女,反抗者尽死,顺从者尽虏,居主荀昊又于剑宗被白玉一爪重伤,如今可谓是目不忍睹,气数将尽。
唐门、沧州门紧次于后,虽然保下命脉,却也是家眷被俘,元气大伤。
至于其他,亦多多少少有门人、亲属落于乐迩鹰爪之上,纵使是号令天下武林的一盟之主江寻云,也折损了一位宠妾,两名爱徒。
现如今,俘虏六门家眷之事基本告终,各大分堂陆续凯旋,尊主乐迩重金犒赏,并嚣张放话,即日起,日夜于灵山大殿恭候江寻云率六门首领前来与家人团聚……
小台上,说书人的快板还在蹦跶,座下的一众教徒、百姓拍掌叫好,欢声雷动,白玉扣指敲桌,眉心微微一蹙。
没有关于凌霄剑、李兰泽的只言片语。
据当日李兰泽和乐迩的对话情形来看,以凌霄剑作筹码换自己离开无恶殿之事,应该只有他二人知晓。此回进攻,乐迩一直驻守灵山,没有外出,凌霄剑落于他手之事,恐怕也还不曾外泄。照这样看,他们倒是还有充裕的时间夺回凌霄剑——最好是能在内情暴露之前,以保住李兰泽及整个藏剑山庄的声誉。
白玉心念辗转,冷不防台上说书人话锋一转,道:“这最后一桩轶事,乃是桩风流事,诸位可还记得近年来盛传于江湖的头一号痴情人物?”
正事说罢,来一则俗艳八卦收场,于座下众人而言,实乃下酒佳肴,是以说书人话声甫毕,台下便有一汉子扬声回道:“嘿,那不就是他藏剑山庄的命根子——顾竟高足李兰泽吗?”
座下哄笑声顿起,大风一般,在耳畔刮来刮去。白玉眉心紧拧,握住酒杯不声不言,陈丑奴亦眼神微沉,拿起酒壶,默然斟酒。
小台上,说书人朗声一笑,继续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李公子为寻昔日眷侣,不惜叛逃师门,抛舍双亲,摒弃前程,背离道义,纵使六年无果,也不曾悔疑分毫,实属云天之义,匪石之心!四个月前,消失六年的许攸同终于重现江湖,杀回宗门,一血昔日之耻,李大公子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抱得美人归!老朽今日要说予诸位的,便是这‘抱得美人归’!”
李兰泽寻人之事在中原一直颇遭诋毁,自剑宗蒙难后,其所受责难更是非常,然而在灵山,比起他背后的是非道义,这些喝烈酒的汉子、骑烈马的女人更愿意把茶余饭后的精力、热情投注于那一份轰轰烈烈的深情。
于是座下再度掌声雷动,一众人目不转睛等候下文,白玉面红心虚,下意识朝对面看去。
陈丑奴垂睫,又拿起酒壶,倒满一杯酒。
“六月,李大公子只身一人闯入灵山,请求与尊主一战……”
“七月,摇光堂前任堂主由天玑堂堂主亲自带回灵山……”
“八月,李大公子同摇光堂前任堂主双双离开无恶殿,尊主亲临送别……”
“原来,咱们曾经那位叱咤风云的摇光堂堂主,便是李大公子苦苦追寻了六年的宗门师妹——许攸同!……”
谜底揭开,座下哗然,纷纷议论声铺天盖地,白玉垂眸,也拿起酒壶斟满一杯酒,在陈丑奴喝酒刹那,举杯碰去。
两个小瓷杯“当”地一碰,依稀有琼酿溅出,白玉伸手撩开薄纱,一饮而尽,陈丑奴眼神深深,静默看着,缓慢地饮下杯中酒。
惊叹声、质疑声跌宕起伏,小台上,快板清脆一响,那人道:“可是,大战在即,举足轻重的一堂之主,尊主怎舍得说放便放呢?饶是他二人情深似海,感天动地,也不该牵连尊主千秋霸业……”
白玉眸中一凛,不祥预感忽至心头。
果不其然,下句即是:“便在此时,李大公子掷地有声,称只要尊主能答应放走他心中所爱,他愿以……”
两道破空之音一东一西,穿透人声、光线激射而去,小台上快板声戛然而止,一袭长衫的说书人猝然倒地。
下一刻,两只酒盏腾空而落。
“怎么回事?!”
堂中顿时大乱,刀客握刀,剑客按剑,霍然扶案而起,环目四顾。
白玉藏手于袖,朝东望去,隔着如水薄纱,层层人影,对上一双熟悉之至的凤眸。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令人讨厌的剧情来了。”
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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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加更一章,和大家一起跨个年,m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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