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丑奴这一去,便是足足半日光景。
夜风飒飒,各大分堂渐次上灯,血迹未净的白墙下人影幢幢,时而是殿中护卫巡逻、传令,时而是百草司的侍女前去各大分堂诊治伤患、派送伤药,时而是六门及匡义盟中人来往各处,探望亲友……
乐迩丑行败露,在无恶殿与六门合攻下逃遁之事,无形中化解了正魔两派间的仇怨,赵弗命闻人鹤追陈丑奴而去后,为全大局,当即向江寻云致歉示好,随后又吩咐葛岭为六门、匡义盟中重伤的义士安排疗伤居处。江寻云乃谨慎多疑之人,本不欲答应,然顾及门人的确受创甚惨,松林中的医疗物资定然不够,在周愫等人的劝说下,只能从善如流,三三俩俩地分散在各大分堂暂憩下来,一面养精蓄锐,一面静候乐迩死讯。
然而,死讯迟迟没有传来。
闻人鹤于日暮时分转回殿中,告知众人,乐迩逃离碧水坪后,在重重山壑间辗转,趁他与陈丑奴不备,逃入西峰对面的断崖,命守峰人开动机关,越过天堑后,即刻斩断了峰前铁索。他随陈丑奴赶去时,天堑处已只剩渺茫烟雾,如血暮照,乐迩披头散发地站在峰前残阳下,仰头大笑,意态癫狂……陈丑奴不甘就此作罢,守于峰前不肯离开,闻人鹤怕赵弗担忧,只得先行回来复命。
众人听后,自是心中郁结,继而问起可还有其他方式抵达西峰,铲除乐迩,闻人鹤只是摇头。
事态发展至此,陷入僵局,江寻云等人愤恼不甘,在赵弗坦诚相劝之下,方稍稍平复,决定在殿中再住两日,等候转机。
赵弗则又命闻人鹤前去劝回陈丑奴。
这边忙完之后,赵弗也已心疲力竭,便欲回屋休憩,一名丫鬟突然匆匆赶来,告知白玉情况。
赵弗听后,大吃一惊:“她怎也中了勾魂草?!”
夜幕笼罩,那丫鬟站在月影底下,急得眼角带泪:“奴婢不知,还是换药的侍女姐姐瞧出来的……夫人你快去看看吧,少夫人蜷缩在床上,头都要撞破了!……”
赵弗只觉眼前发黑,忙不迭随那丫鬟而去,一路上,种种猜测涌上心头,只教她心焦如焚。
勾魂草毒瘾极大,初时日日发作,痛彻入骨,待毒性慢慢渗入骨髓后,则转变为半月一发,一月一发,甚至半年一发……
发作时间间隔愈久,说明毒性入骨愈深,每次服药,对根基的伤害也愈大,等到终于一年乃至两年发作一次时,那便说明毒入膏肓,人离死期也即不远了……
赵弗于六年前被乐迩灌下勾魂草,因内功深厚,并有意调息,至今可保三月一次毒发,然饶是如此,每回被勾魂之毒吞噬的恐惧与绝望,都依旧令其骨寒毛竖。
白玉体内的勾魂草必然是乐迩所下,可究竟是下于何时,毒深至何种程度?
……
赵弗眉头深蹙,念及陈丑奴提起白玉时那珍而重之的模样,一时竟心乱如麻。
白玉所住的屋舍就在摇光堂内,赵弗赶去时,窗内正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昏黄窗纱上,乱影晃动,依稀是白玉在床中挣扎。
赵弗神情冷肃,甫一推开屋门,猛然闻到一股浓烈气味,当下色变,厉喝道:“住手!”
内室里,两名丫鬟紧紧拉拽着拼命挣扎的白玉,一名白裙侍女端着一碗漆黑汤药,正欲给她喂下,赵弗箭步冲来,上前把那碗药打翻在地。
众人大惊,那侍女惊惶无措地匍匐下去,赵弗胸口剧烈起伏,视线略过一地汤汁,停在白玉那张痛得扭曲的脸上。
“这是第几次毒发?”赵弗颤声。
“刚刚天枢堂那边传来消息,少夫人是前日夜间被灌的勾魂草,眼下是第二次发作……”侍女不敢抬头,答得小心翼翼,先前她来屋中给白玉换药,惊觉勾魂草一事后,为保周全,分别派出两个丫鬟,一个去禀告赵弗,一个则去百草司中拿来汤药……本以为百密无疏,不想赵弗竟是这个反应,一时忐忑难安。
倒是赵弗听完之后,脸上冷凝之色缓缓散去,深思片刻,肃然道:“你刚刚若把这碗东西给她灌下去,就是撵着她往死路上走!”
侍女一震,脸色全然惨白,赵弗看回床上,当机立断:“赶紧用绳把人绑上,再拿布团来塞上那嘴,别让她咬着自个!”
床上那俩丫鬟正拽着白玉,无法抽身,报信那个赶紧去外间寻来麻绳、布条,同床上二人合力把白玉缚住。
跪在床边的侍女大骇失色:“夫人,勾魂草一旦服下,绝无戒掉的可能,您这是……”
“旁人戒不掉,那是旁人的事!”赵弗径直喝断,目光转向床内,“她必须得戒掉!”
重重帘幔无风而动,白玉被绑成一团,声嘶力竭地蜷缩于被褥上,昏黄的烛光里,满脸皆是痛楚和绝望。
忙乱的内室一时凝固,空荡荡的灯火里,只剩下五道煎熬的目光,和一声声被碾得零碎的呻*吟,一具如枯灯般渐渐熄灭下去的躯体……
窗柩外,月上中天,寒星明灭,不知过去多久,投映于柩上的重重乱影终于如潮水褪尽。
白玉奄奄一息,委顿于黑暗之中,如一堆被吸干血肉的骸骨。
熟悉勾魂草毒性的那侍女揪心看着,不觉垂下泪来:“纵使熬过今夜,明夜……”
赵弗眼瞳震动,不知是想起什么,严封般的双眸蓦然洇开濛濛水雾,她偏开脸,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外去。
推开屋门,一片夜风卷来,携着初冬的凛然寒气钻入体内,赵弗眼神寂寥,默立在门槛前,不言,亦不动。
自后跟来的小丫鬟讪讪开口:“夫人……”
赵弗眼神一收,侧目朝内室望去,而后道:“随我去一趟百草司。”
深夜,宵风清寒,在院中卷落悉悉索索的冷响,自后院打来热水的小丫鬟经过回廊,便欲推开正屋房门,一大片黑影突然从头罩下。
“许攸同可是宿在此屋?”
小丫鬟一惊,手上水桶险些提不住,回头看去,只是一片胸膛。
陈丑奴后撤一步。
小丫鬟抬头,定睛看过之后,脸上表情更是恐惧,热气腾腾的水桶彻底脱手。
陈丑奴眼锋一凛,上前接过。
水声哗然,溅开的一两滴洒在小丫鬟腿上,滚烫的刺痛令其惊醒,小丫鬟忙把视线自陈丑奴下半张脸上撤开,战战兢兢地退至一边。
一声“尊主”卡在喉咙里,因震恐和惊诧,竟是叫不出口。
陈丑奴垂落眼睫,不再多问,径自推门而入。
室内灯火昏然,白玉躺在重重床幔里,蜷缩的背影单薄如一触即碎的梦,陈丑奴胸口一酸,小声上前,屋门突然被人推开。
那小丫鬟心神不安地探头进来,眼神自床上掠过:“尊……尊主,能劳驾您出来一会儿么?奴婢有事……禀告。”
陈丑奴蹙眉。
小丫鬟豁出去道:“是关于少夫人的。”
提在桶把上的手一紧,陈丑奴唇角微收,复朝床上看去一眼,缓缓放下水桶,移步屋外。
“何事?”陈丑奴立在一盏灯笼下,开门见山。
小丫鬟唤他出来,这会儿又一脸犹豫局促,陈丑奴念及床上那格外憔悴的背影,心脏顿如被尖锥刺中。
“直说。”他神情依旧,声音却开始发哑。
小丫鬟深吸一气,把勾魂草一事前前后后道来。
夜浓,院中很静,一丝风痕也无的静。点点寒星在天上挣扎,将息未息。
陈丑奴重新把门推开,跨入门槛,去提那桶热水。
水已经不再热。
他把桶放下,垂头站在了一会儿,又把桶提起,转身往外。
脚被门槛一绊,山一样高大的人,踉踉跄跄地跌下石基,险些摔倒在地。
小丫鬟本是走了的,听到动静,又急急地赶回来,盯着院中茫然而立的男人,心里一惊。
水泼了一地。
小丫鬟忙上前去:“尊主,奴婢去换水……”
陈丑奴不应,过了会儿,径自提着半桶冷水,朝后院而去。
陈丑奴重新提了桶热水回屋,腋下夹着一套干净的衣服。
白玉蜷缩在床褥里,汗透的鬓发黏糊糊地粘在脸侧,微启的唇苍白而干裂。陈丑奴放下衣服,把泡入热水里的帕子拧干,坐至床上,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疲惫。
白玉没有醒,整个人安安静静地躺那儿,仿佛没有生机。
陈丑奴手微停,忽然把人抱至腿上来,下巴抵在那冰凉的额头上,愈抱愈紧,愈抱愈紧……
白玉在夜半醒来,被冷汗浸湿的衣衫已换过,被褥是热的,脸也是。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影影绰绰的月光里,如水纱幔无声飘动,地上摆着两双鞋,一是双自己的,一双是……
白玉一怔,转头。
黑暗中,陈丑奴倚床而坐,低垂的眼睫里,一双深黑的眼睛沉静而炙热,像一团不甘被黑夜浇灭的火。
白玉默然,望着咫尺间的情人。
陈丑奴握在她脸庞上的手微动,拂去那上面滚烫的泪珠。
万籁俱寂。
陈丑奴开口:“别怕。”
他擦去她的泪,抱着她。
白玉唇微颤,挑开一笑:“我没怕……”
陈丑奴也笑,在寂静的黑夜里,他的笑让白玉想起他口中的松涛,大雪,想起那天夜里满山的萤火虫,想起他在萤火里说,我喜欢你。
白玉爬起来,攀上他双肩,脸贴在他颈侧,像一条蔓草,缠住他的身体。
“告诉你一个秘密,”白玉在他耳后低低出声,“我爱你。”
陈丑奴的身体绷紧。
“还有一个秘密。”白玉补充,“我叫白玉,就是你要找的妻子,白玉。”
月色如水,洇开一地旖旎的光影。
“对不起。”
初冬的风自窗柩外吹过,穿梭在不知名的树中,像松涛,也像大雪迎风飘落,陈丑奴抱紧怀中人,大手第一次这样抖。
白玉的泪从脸颊滑下,顺着他脖颈,落入他的心。她等他质问,等他责备,甚至也等他反诘,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没有再提。
他和那天在日暮的小院里一样,没有问为什么突然离开,没有提在你离开后,我其实也很生气。他抱着她,绝情的她,炙热的她,本不该和他有关联的她,终于和他一生都相关的她。
这一次,他们都知道对方傻,也知道自己傻。
傻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