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大人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忙的不可开交。依照常理说来,一介寻常女子的琐事哪里能传到他耳中?
偏生有个好事的左春坊管事。
这郎君身为东宫侍读,此回更是跟着燕承南一同前往各州郡赈灾,往后若储君继位,他在朝堂上也必然贵不可言。
郎君姓宣名柏,今岁十七,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又出身贵胄,性子难免有些肆意。
他得知当日江畔一事,后怕过后,竟还促狭起来。但碍于燕承南惯来是沉稳老成的作态,并不敢贸然打趣,只得了他吩咐后,默不作声的关注着。
这不,而今宣柏刚听闻孟秋遇险,携着个哑婢逃到衙门处的消息,就忙不迭的去找燕承南报信儿。
却未曾想他冷冷淡淡的回应,“与我何干?”
“若非殿下送礼,那小娘子估摸着,不至于被歹徒盯上。”宣柏瞧着他,“应当还是和您有点儿关系的。”
“昨日我便说了,适宜即可。”他一面看着各县送来的灾情文书,一面皱眉道,“礼是你送的,你自去多管闲事,不必报与我晓得。”
“那也……”宣柏语塞,“……”
他一时哑然,又寻不到反驳的话,再又无从反驳,只得不做声了。好在他心地善良,思量着孟秋的处境,着实感到不落忍。
“那小娘子的确可怜,爹娘病去,从别处过来寻亲,这可倒好,亲也没寻着,还将余财也都搭进去了。如今这孤苦伶仃、身无分文的……”
“现下这时候,哪还顾得上为她申冤。”宣柏自言自语着,从怀里拿出衙门取来的状纸,再同燕承南说,“我只去安顿她,等回京后,您可千万要为我作证!”
“啰嗦……”他仍皱着眉头,不经意抬眼一看,目光掠过宣柏手里的物什。
素白的状纸边沿潮湿,想是沾了雨水。娟秀小楷罗列其上,字迹端正,墨香犹存,定然才写下不久。
燕承南话音一滞,搁下文书,“拿过来。”
“啊?”宣柏茫然看他。
他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将状纸给我。”
等拿到手后,他细细凝视着纸张上的笔触,一撇一捺,连同停顿、转折。
书房里陷入静默。
试问在多年后,看到与已故旧人极度相仿的字迹,该当如何反应?
宣柏等了好半天,却见他沉默良久,不由得纳闷。又是半晌,宣柏轻声喊了下,“殿下?”
“……嗯。”他敛着眉眼,鸦睫轻颤一下。
而后,他将那张状纸搁在书案上。玉白的指节抵在纸张旁,轻叩几下,笃笃作响。他说,“去将那女子带来。”
“?!”宣柏蓦然瞪大双目,直至燕承南抬眼朝他看去,方才满头雾水的应道,“臣遵旨。”
雕花门一开一关,书房里便只余下他一人。
窗外的天光黯淡柔和,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阴云,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烛灯照得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连同那张纸,清晰得令他措手不及。又觉得匪夷所思。
“已有……”他低着声,“十年了。”
“叮——”
【请宿主注意维持人设】
孟秋正在官衙的堂屋里抹眼泪,佯做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脑海里却骤然响起一声系统提示音。
她呜咽声一顿,捏着帕子,便有些演不下去,“……辣鸡系统,飞来横祸我哭一哭,怎么就违反人设了?”
系统没个解释的,她无语片刻,抛下此事。
“咦?不会是我在殿下那儿漏出什么破绽了吧?”突如其来的想法闪过孟秋心头,又被她自问自答的推翻,“面都没见呢,应该是我想得太多。”
此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她就听闻有人来找。再等她去见,心道果然。
“岳娘子。”宣柏本就有些臆测,在看到她容颜后,便愈发觉得自个儿所想不假。
宣柏对着孟秋笑得甚为友好,很是一番致歉后,又很是一番体贴关怀,随即道出来意。尽管年少,但他好歹也是世家子,在话术上堪得涓滴不遗。
为免孟秋起疑,宣柏半句不提其他,只说是报答恩情,为她备下个居所。等寻到她亲人,便送还家中。
这正好和孟秋所想的一拍即合。
“那……”她故作羞怯,侧着身低着头,用帕角轻拭着眼尾,“有劳郎君了。”
他听到孟秋答应,更是放下心来,笑道,“娘子客气。”
在两人心照不宣的顺水推舟后,孟秋乘坐着马车,抵达燕承南暂住的府邸,被安置在厢房里。
而宣柏则乐颠颠去和燕承南回禀。
书房中。
一堆文书还搁在那儿,摆明是自从宣柏离开便不曾动过。烛火燃了大半,烛泪堆积流淌,在灯罩上映下影影绰绰的斑驳。
门被推开,燕承南循声看来,却见只他一个,当即轻蹙眉头,“人呢?”
“在西厢房里。”
“……你让她住下了?”
“您不是说……”宣柏一时反应不及,“教我将她带来?”
燕承南沉默着看他,眼底冷清地像是凝了霜。
对着这么个寡言少语的主子,最终,宣柏还是没弄懂他到底是甚意思。他按照燕承南所说的,将西厢里刚歇下的孟秋又喊出来,领到书房中。
……
这场再见对于孟秋来说,着实称不得,也算不上久别重逢。
毕竟对她来说,和燕承南不过是月余没见而已。
眼前的郎君正在剪烛,与当年的小少年相较,在眉眼间仍可辨别,身量却高挑得让孟秋仰视。褪去雌雄莫辨的幼态,添了通身的清正端肃,风骨凛然。
他神色冷淡,眉心皱着浅浅一道痕迹,是孟秋全然陌生的模样。而他眼底凝着孟秋分辨不清的情绪,沉沉看向孟秋的目光里,则隐隐透露出审视的意味。
宣柏见状一愣,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悠一圈,行礼过后,就知情识趣的退下了。
“吱呀”~
门扉开关闭合,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燕承南默不作声,孟秋也呆愣地站着,竟不知该怎样开口。
好半晌,她率先打破满室寂静,朝着燕承南跪拜下去,“民女岳秋莲,见过大人。”
他听到孟秋对他的称呼,既不质问,也不多说,仍自仔细端详着她。
的确不曾见过。
“大人?”孟秋小心翼翼喊他。
“过来。”他意简言赅的开了尊口,再将纸笔放到书案旁边,对孟秋道,“写几个字。”
“……啊?”孟秋被这话说的发懵,又紧跟着反应过来,“要……写什么?”
燕承南垂下鸦睫,“随意。”
“随意?”孟秋愈发觉得不对劲,“大人为何要让我……”
在他不耐的凝视下,孟秋话音乍止。她觉得自个儿真有哪里露馅了,更不敢贸然听从,只得勉强糊弄着,写下“岳秋莲”三个字。
而在燕承南的亲眼所见下,看着她用熟悉的细微动作,从蘸墨、舔笔,乃至枕腕。
却又看着她写下与状纸上截然不同的字迹。
室中再度陷入近乎凝滞的沉寂,她不明所以,不禁紧张地心口处怦怦乱撞。随即,她眼睁睁的看着燕承南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素白的纸张,搁在书案之上,平铺摊开。
“状纸是你所写么?”
孟秋下意识否认,“不是!”
显而易见的,她的答案对燕承南来说并无用处。再追究下去也得不出个结论,目前看来,她定然是不愿道出实情的。
因此,燕承南并未继续追问。
“你……”他说,“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叮——”
【请宿主注意维持人设】
死板机械的系统提示音和他清朗的少年音一并传来,令孟秋悚然一惊,讪讪应着,“……啊哈哈哈是吗?”
两相静默,各自无言。
燕承南没再提及旁的,她也收敛了不尴不尬的干笑。
“要是真有所相似,那也是……”孟秋憋住好半天,才勉强找出个词汇,胡乱塞进来,“缘分!”
他眉眼低敛,鸦睫微垂。泛着暖色的烛光从旁照来,映在他面容上,和缓了冷淡,衬出几分难得的平易近人。
“你来寻亲?”他问着。
孟秋倏地又是一阵紧张不已。她在隐瞒和坦白这两个选择里迟疑着,本想就此实话实说,耳畔却又再度响起一声清脆的“叮——”。
【宿主此行为已违背人设】
【请尽快更改决定与做法】
被系统打断后,她默然点头。
闻言,燕承南不曾继续过问,任凭她说,面上也看不出信了与否。或说都不要紧。
他挪开眼,去看院里的满地残枝败叶,以及渐下渐大的雨势。天幕沉郁,落在他漆黑眼眸中,也沾染上些许晦暗。
“你暂居西厢,等到寻亲事罢,本官再另谢恩情。”他垂目道,“公务繁忙,不便招待。”
这便是逐客令了。
“……多谢大人。”孟秋朝着他施礼,视线一挪,落在案面成堆搁着的文书上,再一抬眼,去看他眼睑下泛着乌青的痕迹。
她有意说个几句,却没个身份,遂,只得作罢。
“民女告退……”临到离去前,她踟蹰着,还是没忍住,将那些过格的关怀都换做一句,“愿大人金安。”
门声吱呀响罢,空余烛花噼啪作炸。
彻夜风雨。
书房的灯火又是一宿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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