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不曾?”
“当年的先皇后,那位静娴皇后……”
“似乎是被人害死的!”
流言蜚语在几日里传遍宫闱上下,乃至世家门第,亦是有所听闻。
“还有啊。”
“当今圣上,对此事也清楚的很哩!”
“你说,当今将太子立为太子……”
“究竟是对先皇后情深义重、抑或心怀愧疚,还是……”
“碍于庄家太过势大?”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宛如唇枪舌剑,血淋淋的捅破一些早就被掩盖住的过往,非得借着故去的旧人,将现下尚且活着的那些,都闹得不得安生。
起初这言论只不过小范围的,在上下门户间传播,想不到愈演愈烈,像是谁人的刻意为之。
皇帝不闻不问,态度不太寻常。诸多世家不敢做声,私底下却不知想着甚,心思活泛的,哪里还不晓得这是皇帝对燕承南有了意见?虽说不晓得缘由,但也不妨碍他们观望。
涉及此事的庄大人装聋作哑,既不表态,亦不做声。
唯独燕承南,就算对当年的往事不甚了了,却依然被牵连其中。到底是生身母亲,他并非不在意。即便他连先皇后的模样都不晓得。
叩源推委未免像是欲盖弥彰,愈发印证谣言。倘若不管,任由其发展,难免变本加厉。
燕承南为此忙碌好几日,有意找出幕后人,又苦于寻不着踪迹。
当初先皇后一事姑且算作丑闻,深宫内的天家秘史尽管显而易见,也没有搁在明面儿上的。要得就是个体面。因此,往事被埋在岁月的尘埃里,除却皇帝与几个老人,可谓是再无旁人晓得。对外么,推说是难产,乃至他日追封皇后,亦是给足了庄家的面子。
直至一封血书问世,方才教此事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而去——
血迹干涸许久,字迹里泛着乌色,笔划缭乱,遥可料想写信人的焦急绝望。乃是某个为先皇后陪嫁的,庄家婢子的自述。
简短的几十余字,上书着她好容易保住性命,意图回到庄家,却没得法子,只好待在皇帝跟前苟且偷生。未曾想,她是将旧事瞒下了,可在被燕承南晓得真相后,唯恐她泄露秘密,遂,狠下杀手。
临死前,她怨恨交加,留下书信一封。
这物什乃是由个宫婢送往庄家的,自称已被燕承南寻到踪迹,心知命不久矣,又感念那老婢的恩情,故而冒险一试。送罢东西,这宫婢折回后,当天夜里就投井了。
庄家随即泛起轩然大波。
老庄大人就这一个嫡出的独女子,视若珍宝。奈何他官及前太师,为得稳固地位只好舍女求荣。当年老两口听闻先皇后死讯,皆是悔不当初,可惜悔之晚矣。
再待到此刻,乍闻先皇后是被害死的,而太子,这外孙明知生母死因,却妄自隐瞒,杀人灭口!岂还了得?
今日他宁肯不顾生恩只图权势,等往后,假使他真真切切荣登大宝,鸟尽弓藏也当得是足可预见。又有誉王,死得如此蹊跷,当真不是发觉到他甚么隐秘?方才教他狠心辣手?
前不久他坑杀士族、力捧寒门,连庄家都心不甘、情不愿,正是誉王相助的。
林林总总,桩桩件件。
就算庄家与东宫绑在一处,成了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亦不愿坐以待毙。由老庄大人亲自拍板定案,意欲下手夺权,哪怕担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骂名,也要免得燕承启日后的赶尽杀绝。
随着庄大人态度一变,就算只是微乎其微的些许,也教朝堂上举座皆惊。
哪怕站队,亦还有个先次之分。
类如宣、彭、陈这几家,作为太子近臣,且不说私心,哪有愿意让庄家压一头的?同为辅佐储君的臣子,他却胆大包天,妄图以下犯上?
……尽管另有隐情。
此事的影响要说不大,又确切是狗心狗行,何其毒也?
人心难测。
那些大世家不满庄大人所为,尚且可以不搭理,但其余依附太子的官宦却无力以继。一家老小,容不得他等做出君辱臣死这般忠肝义胆的好事,更不愿掺和进去,成了争权攘利的替死鬼。
如此,这般,再到议事时,若遇着燕承南与庄大人意见相左的,竟一时分不出个高低。
“汪侍郎徇私、受贿皆已查清,恶行昭著,实为害群之马。”燕承南重申着狗官的罪名,试图劝说,“证据确凿,如若再不去管,岂非愈发助长他的气焰?”
“臣知殿下一心为民,可殿下焉不知‘为君之道,以教令为先,诛罚为后’?”庄大人沉声道,“汪侍郎行事有差不假,但混迹宦海渐久,又有谁人留得两袖清风?至死不渝?”
燕承南轻敛眉尖,微抿唇角,“……大人何出此言?”
“他贪墨败度,相较那等草菅人命之辈,如何?相较那等滥杀无辜等人,又如何?”庄大人语句冷硬,一字一句反问他,“他纵使作恶,何至于恶行昭著?抑或是殿下更为在意的,别有他事?”
“庄丞!”一旁的太子太傅彭大人,忍不住反驳他,“作恶便是作恶,不论轻重,皆是恶!何曾有你这等说法?”
“好,我且失礼,冒昧一问。”庄大人语句凛然,“彭大人清白一生,家中子弟是否亦然?皆亦然?严律之下,人人自危!”
“你……”
“彭老消气。”燕承南不好教他俩相争,当即出言打断,再问道,“诸卿以为呢?”
“微臣……附从丞相大人。”
“……臣亦附从。”
“殿下此举甚好,却得谋而图之……”
“极是。”见得胜负已定,庄大人语气逐渐和缓,不紧不慢地说着,“区区汪侍郎不算要紧,其父则难以处置。当前局势本就紧张,若再添一劲敌,只怕骑虎难下。”
燕承南无声低叹,垂目应道,“大人说得是。”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殿下须知……”庄大人一个顿住,缓缓与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庄温瑜在事后匆忙赶往东宫。
旁人不晓得,他却一清二楚,此事必定和燕承南毫无干系。
而今的燕承南,定然对往事概无所知。
可惜他现如今未及弱冠,哪怕在朝中都只是个顶着世家子名号,领着闲职的小官。是以,庄家诸位长辈要做决定,就算他出言相劝,也无济于事。
难办便在此处了。
血书上的内容多虚少实,但先皇后死于非命是真。唯独最为恶毒的,就是闹出个灭口的假案,从中挑拨庄家与太子的关系。尤其前有改革政权一事,更有誉王做例子,愈发教人心生疑虑。
他把详情掐头去尾,挑拣着能说的,隐晦将其透露给燕承南。
“殿下,如今最要紧的,不是找出真凶。”庄温瑜略作停顿,即便晓得言语伤人,但却只得讲道,“而是怎样和家中表明,您对二姑姑的事情并不知情。”
燕承南在窗畔负手而立,沉默着,一时不曾答话。
“是造谤生事,血口喷人。”庄温瑜疾声说着,“祖父怒极说的是气话,爹他还无有下定决心,而那人怕是另有后计,届时——”他话音止住。
余下的倒也不必多言,燕承南并非不明白。
“……表兄这回执意要来,可曾挨骂?”他话音温和,“劳你费心了。”
庄温瑜默然片刻,轻叹着摇头,“不妨事,应当的。”
他却又忽而道,“哪怕外祖父都听信此事,大舅舅亦在多怀顾望……你竟这般信我么?”
这一番话,若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嘲。
“我和您认得……多年。”庄温瑜语意莫名,“依照您的性情,倘若真要灭口,应得光明磊落的当众斩杀,而非做出如此小人行径的举止。”
闻言,燕承南遂笑。
“事已至此,我既迟一步,以致受制于人,想必是没得法子自证清白的。幕后其人心计之缜密严谨,步步筹谋,大抵已然料中我的进退失据。”他眉目沉静,语气清淡,不见分毫慌乱,条理清晰的感慨着,“殊不知他下一步,又将落子何处?”
“您……”庄温瑜心中一动。
“且看我所想的究竟是对是错,”他缓声道,“再去作打算。”
话音落下,庄温瑜就晓得他已有对策了。
“家中……”他提及时面色如常,未曾由此而生出隔阂,与庄温瑜说,“外祖父爱女心切,我亦为母后欣喜。”
引得庄温瑜一愣。
燕承南的言辞轻描淡写,“他们要如何做,便由着去罢。”
“只是委屈您了。”庄温瑜叹息着。
他又笑,“不委屈。”
两人谈罢此事,各自说过几句话。正值山雨欲来时,庄温瑜不好多留,匆忙同他告退。
临到庄温瑜出门前,他再度道出一句,“多谢。”
蝉鸣声聒噪,仿佛呜呜咽咽的低泣,哀怨着夏日的毒辣与无情。时不时的掠过一阵暖风,拂着枝梢,引得花叶摇曳,簌簌作响,像是留恋着红尘俗世的挽歌。
燕承南孤自在窗畔,面上的情态极淡,宛若薄暮间一抹轻雾,疏疏又空空。
孑然一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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