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里,她照常在东宫里找些闲事打发时间,偶然听闻婢女们提及京中一品楼,说是新出一样糕点,款式新颖、味道绝妙,讲得怎样怎样勾人。
她挣扎良久,记着燕承南的恳求,到底还是想去问他一声。
偏生这个时候,他却正与宣柏、庄温瑜等人商议政务,教孟秋反而不好去打扰。
“好像只今儿才有的,赶明儿就没了。”
旁边的婢子帮腔道,“娘子唤几个郎官,护送着,也就是了。”
“就是,现下里谁人敢来招惹东宫?”
“殿下惯是宠爱娘子的,回头求个情儿,必定没事!”
孟秋瞧瞧她们,叹气,“算了,不去了。”
“诶呦,这……”
“谁再劝,我就和殿下说。”孟秋从她们身上一一看过,并没多做追究,只漫不经意的说着,“就这样吧,都别再提了。”
边上那些小宫婢们顿时噤声,再不敢为着几两金银的酬劳,胡乱撺掇这位被太子殿下搁在心尖儿上的李大娘子。
或有些酸她的,嘀咕几句,便也作罢了。
可惜主系统有句话的确没说错。
天有不测风云。
她也没想到,自个儿不过是在燕承南上朝时分,被太后召去问安,就在半路上遇着一桩事儿。
“哐当”一声巨响,她乘的小轿一晃,教她顿时惊呼着伏倒在小几旁边,额角磕到车厢,引起好一阵子的昏涨闷痛。
小轿被放稳,抬轿的宫人匍匐在地,被吓得瑟瑟发抖。
随侍郎官惊骇掀开门帘,见她并无大恙,难看的脸色才缓和些许。
“卑下失职!”一群郎官单膝跪地,朝她认罪,“竟不慎惊扰到娘子,请娘子责罚!”
她支起身,用手扶着脑袋,轻吸着气,还有些发懵。
“没事,回宫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磕到的。”孟秋为郎官们开脱的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询问,外头就惊乍乍叫嚷开了。
恸哭中又有哀求不绝,一字字一句句,掺杂着“砰、砰”的撞击声响,透过半掀开的锦帘,遥遥传来。
“李娘子!求求李娘子饶命!”
“家父罪不至死啊!”
“求您开恩!求您恕罪!求您饶他一命!”
凄厉、嘶哑、肝肠寸断。
孟秋心下一惊,不自觉循声看过去。
相隔几丈开外,是个身着白衣的娇小身影,伏跪在地,朝她这面不住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却还能瞧出几分眼熟,好像是——
不待她看清,那郎官倏地将帘子放下,把轿外情景遮的严严实实。
“还不快拖她下去?!”一句厉喝掩尽慌张,匆匆道,“速速赶出宫门……谁放她靠近的?!当要重罚!”
孟秋一把拽开锦帘,“等等!”
哪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哪怕明知此举不妥,她仍然没法视而不见。
偌大的宫苑里,霎那间一静,复又恢复如初。
唯独嚎啕大哭声逐渐呜咽,大抵是被捂住嘴了。
“或者我亲自去问殿下?”孟秋推开唯唯诺诺要拦她的宫婢,硬是闯下小轿,呵斥道,“把她带过来!”
周遭无人敢违背。
那白衣小娘,经过一番波折,终究还是被领到了孟秋跟前。
她额前伤处血肉模糊,整张俏脸都血迹斑驳,需得孟秋仔细辨认,方才是把她认出来。
“你是……”孟秋心底沉沉,“……傅小娘子?”
是太子选妃宫宴上,她曾见过的,骄矜又顽劣的傅中丞家中女眷。她犹记得,其母正是未经判定的,擦身而过的某个bug。
傅小娘子哭到喘不上气,面孔上泪痕和着血迹,滴滴答答将她白衣染得污秽不堪。
孟秋再一看,才发觉……
她穿的是孝服。
“你、你家中,”孟秋问到此处,心跳的飞快,是晓得一旦捅破窗户纸,便再也回不去了的惶然,“谁出事了?”
“我娘呜……我、我娘,为了救爹,为了给爹证明清白,要击登闻鼓,被罚当朝失仪之罪,杖毙了……”傅小娘子哭哭啼啼抹着眼泪,又开始不住给孟秋磕头,“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爹!他没有尸禄害政!”
“他为官清廉,从来都不曾为己谋私!”
“求娘子明辨啊!求娘子明辨啊!”
“……”孟秋仿佛一切言辞都堵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哽得她心口闷痛。她小心翼翼,近乎不敢出声似的,却还得狠心问着,“你娘亲……哪日去的?”
“两日前。”
和她脑海中最后一回响起的提示音对上了。
她脸色倏然苍白,全然没了血色。
“对不起。对不起……”孟秋艰难的喘息着,音线颤抖到断断续续,几乎语不成句,更不敢再去看傅小娘子一眼。
她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
傅小娘子在她面前哭到昏厥。
她也并不晓得自个儿在回宫的路上,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燕承南给予她的爱意,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在她心中是无法承受之重。
不久,还没等她从这件事里缓过劲儿。
那位始作俑者,当今储君殿下便匆忙回宫。大抵是抛下所有事务,兼并着骑马疾驰,才如此迅速的可以见到他。
孟秋勉强道,“……您回来了。”
“嗯。”燕承南凝望着她,额上薄汗微微,还有些轻喘。一番端详,不见她惧怕自个儿,燕承南不禁松下高悬的心,共她解释,“傅文山确非贪官,可他为人迂腐,又口不容情,不宜再待在御史台,我只是要罢官,并不取他性命的。过一程子,就放他离开。”
她料想不到,燕承南轻而易举的,便将一条性命轻飘飘略过,绝口不提,忍不住愕然问他,“傅潘氏呢?”
问罢,他鸦睫一颤。
“她……”燕承南睫羽颤瑟着,抿着唇角,低低声儿再道,“其人蛇蝎心肠,是毒杀亲姐,才由妾室荣升夫人之位的。还苛待长女,意欲将其许配鳏夫作续弦。更……”
他将罪状一一道来,孟秋却良久都默不作声。
好半晌。
燕承南忽而问她,“你着恼了?”
静默。
天光云影下,他茫然望着孟秋,神情是近乎可怜的无措。他上前一步,孟秋却往后退开,教他面色乍然泛了白。
怔怔少顷,他不敢再靠近,只得远远的站着,不知该做什么似的僵在原地。
孟秋看在眼里,既觉得心疼,又觉得心酸。
“别再这样了。”她艰涩的共燕承南说着话儿,“您和我之间的问题,没有必要,把那些无辜的人牵连进来。至少,别因为我俩,而去做这种事情。”
话罢后又是无言。
“……我、我还有些事未办。”燕承南将一切争执都湮灭在最初,狼狈不堪的选择落荒而逃。
临到门口,他却又停下,宛转地,甚于堪称讨好的,颤抖着哑声道,“今日你到底受惊,我教厨下送安神汤来,你哪怕恼我,也要好生对待自个儿。”
“待到晚一些,我再来陪你。”
没等孟秋应答什么,他匆匆离开。
不多久。
与这碗汤药一并被送到孟秋面前的,还有各式小食,抑或精巧有趣的某些小物件。
是他笨拙且生疏的逢迎。
试图哄得孟秋欢心。
与此同时。
“殿下!”东宫郎官着急忙慌的,将刑部处的消息禀报与他,“傅大人……撞壁自戕了!”
那郎官继续道,“血流不止,现已……”话音乍止。
引得燕承南气息一滞,心底发沉,口中却当即道,“既他已身死,便照此前所定计策,先行推展。御史台,必不可失。”
“喏!”郎官跪地叩首,恭敬应答,
末尾处。
“再有……”
他道,“外传此事者。”
“诛。”
“不愧是他。”
丝竹声曼妙里,青年身着一袭儒衫,手持茶壶,徐徐斟上一杯。
香雾氤氲,衬得他眉目温润如玉。
他唇角勾着浅淡笑意,似感慨、似喟叹,缓声自语,“纵使徒增变数,添出许多本该不必要的麻烦,到头来,谁人敢与天抗衡?”
“可怜。”
他长叹着,“众生皆苦矣!”
底下有人来报,“郎君,傅中丞大人,已殁了。”
他遂问,“如何?”
“殿下吩咐:不可外传。违者,皆斩。”那人略作停顿,复又说道,“局势复杂至此,殿下仍不愿进主金銮。这……唉!”
“罢了。多想无益,将消息报予那位李大娘子,姑且一试吧。”
“可……”
“可李娘子不过一介女流,就算得知后,还能劝慰殿下,私自干政么?”
“你道殿下近来大肆捉拿朝臣,严法苛政,是为何故?”他似笑非笑着,唏嘘不已,“那位小娘子的用处,可着实大得惊人呢……”
“走漏风声一事……”
他慢条斯理的答复,“有我担着。”
至此,那人方才忧心忡忡朝他施礼退下。
“被他看重。”他端起茶盏,举在面前,语意不明的低低道,“再想要脱身,可就难了。”
一叹,“可怜啊……”
又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再叹,“不如归去。”
他将琥珀色的浓茶浇在地下,浸得青砖一片濡湿,顺着花纹流淌、聚集,再渗进缝隙里。
“诸君,先行了。”
他温和含笑,“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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