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廷琰的态度,直接关系着侬区三十多万乡亲生死存亡。
钱新霖知道他晚上要去嘉隆宫,确定参加迎接的学生没危险,便马不停蹄赶回市区,同林嘉生一道坐在一楼客厅里等。
没想到一等居然等了六个多小时,直到凌晨两点多李为民才哈欠连天赶回来。
“怎么样,有没有答应?”
“教授呢,是不是休息了?”
“早休息了,也不看看现在几点。”
“上去说。”
钱新霖这才意思到失态了,不无尴尬地笑了笑,同林嘉生一起跟上二楼。外面太危险,吴莉君一晚没睡,生怕他出什么意外,见他回来终于松下口气,连忙给三人去准备宵夜。
“比想象中好说话,毕竟侬区情况与那些天主教村庄差不多,我们要的那些安置点又全是无人耕种的荒地,并且比较分散,不存在会变成国中之国的问题,富国岛的归属甚至还有争议,对他而言就是个顺水人情。”
规划中的安置点确实比较分散,最近的两个安置点之间也有2o多公里距离,既不会让政府起疑心,又为今后安置更多华人留出了空间。
钱新霖欣喜若狂,激动不已地说:“阿生,快去给黄将军电,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侬人南迁,堤岸华侨就有退路,就有底气。林嘉生同样高兴,立马起身下楼电报。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有更多事需要做。
李为民打了个哈欠,瓮声说:“他现在政令不出嘉隆宫,我们想怎么撤就怎么撤,就算不同意侬区乡亲一样要南迁,同意就少了很多麻烦,至少显得名正言顺点。”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政府总理,说出来的话就是政令。接下来不仅会少很多麻烦,而且会顺利很多,不需要再顾及这顾及那,心里都踏实。”
“这倒是。”
李为民笑了笑,接过未婚妻递上的咖啡,接着道:“侬人南迁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他的当务之急是培植亲信,不然没那么多人填补法国人撤走之后的政治真空。吴廷瑈打算搞个什么国家乡村干部成培训班,专门培养各级官员。”
联合会主张华侨青年积极参与政治、军事和社会公益,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钱新霖乐了,不禁笑问道:“有什么条件?”
“先必须是越南人,至少是越南籍;其次要拥护政府,忠于总理;再就是要有文化,要能吃苦;如果有宗教信仰,信奉天主教更好;他简单介绍一下,那些培训内容说出来你想笑,连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有。”
“培训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参不参与。”
李为民放下杯子,忧心忡忡地说:“钱先生,回来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从长远看,应该积极参与,毕竟这样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也只有参与才能锻炼出人才;可是培训结束之后分到乡村又很危险,越盟游击队为控制农村肯定会暗杀干部,别到时候人才没锻炼出来,尸体倒先抬回几具。”
钱新霖咬了咬牙,毅然说道:“想参与政治,提高华人地位,又不想冒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是说参与?”
“不但要参加这个培训班,还要报名参军。学生们觉悟很高,不想总呆在堤岸,一直想走出去承担一些责任,尽一些义务,以实际行动改变我们华人的形象。”
让侬区军队放下枪,是不想让他们给人当炮灰;引导学生们积极参与政治和军事,是为了改善华侨形象,提高华侨地位,两者并不矛盾,其实不刻意引导一样有青年华侨参与。
五帮会馆跟不上时代,年轻人对那些传统华侨团体不感兴趣。有人参加越盟的地下组织,有人拥护政府。
前世北越大军攻占独立宫,南越共和国最后一任总统杨文明命令**投降时,共有五名南越将军自杀,其中一个就是华人。
李为民权衡了一番,沉吟道:“堵不如疏,但疏的同时一定要引导好。让他们记住自己始终是一个华人,不要做无谓牺牲,更不能做出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李先生尽管放心,联合会现在已经有了一定凝聚力。并且他们从军或从政之后,我们会定期搞活动。会员不能脱管,没入会的要展进来。反正我们有这个条件,一是不缺经费,二是吴廷瑈有意把联合会展成支持吴廷琰的一个秘密华人团体,可以不受干扰的活动。”
吴廷瑈一门心思想当特务头子,搞个政党都神神秘秘,又不喜欢抛头露面,难怪前世美国人看他不顺眼。
李为民沉思了片刻,喃喃地说:“现在让学生参与简单,将来切割就没这么容易了。不过有七八年时间埋头展,到时候有人有枪有影响力,有富国岛那个大本营,又掌控着工业和经济,再想方设法让老美支持一下,不管谁想牵连我们都要先掂量掂量,是打算跟我们翻脸打内战,让北越坐收渔人之利,还是与我们合作一致对外。”
钱新霖一愣,紧盯着他双眼问:“李先生,你是说吴廷琰迟早会下台?”
无意中泄露天机,李为民叫苦不迭,连忙整理了下思路,耐心地解释道:“不看好他的人多了去了,别看美国提供了援助,但美国有多高官认为他坚持不到三个月,其中就包括希思大使。我比他们乐观,感觉他应该能够渡过眼前这些难关。”
钱新霖追问道:“那将来为什么要切割?”
作为联合会的掌舵人,对越南华人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必须要有一个明确方向。
李为民不想让他两眼一抹黑,干脆直言不讳地说:“钱先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吴廷琰这个人,我对他太了解了。在巴黎期间,我认真研究过他之前和近期写的一些文章,跟他聊过很多次,尽管文章里和嘴上不缺乏‘民主’、‘自由’等词句,但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出和听出他的社会政治观本质上是东方**式的。
他理想中的国家模式说出来难以置信,他认为最高统治者应行使万民之父的职能,应维系国家的伦理纲常;他是上天和人民之间的中介,理应得到神圣的尊崇;他行使统治的行为要合乎礼规,有如参加宗教仪式那样。”
钱新霖确实难以置信,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李为民轻叹了一口气,倍感无奈地确认道:“他的整个政治观完全建立在怀旧之中,怀念一个只存在于孔子典籍中的国家。在那里君子完全依礼统治,高高在上得到人民虔诚的瞻仰。可以想象这样的统治会遭到多大反对,又能够维系多久。”
他要是被推翻,联合会就要重新站队,政治斗争那么残酷,钱新霖真不希望看到那一天,微皱着眉头道:“你跟他关系这么好,完全可以劝劝他。”
“钱先生,他比你想象中要固执一千倍一万倍。将军抬着棺材上战场,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回西贡的。不信你拭目以待,不管阮文馨、黎文远和那些个军阀怎么恐吓,哪怕把大炮架到嘉隆宫门口他都不会走,整个一个疯子,这样的人怎么劝?”
“看来我们要做两手打算!”
“百万人安危系于一旦,做两手可不够,要做三手、四手乃至最坏打算。”
钱新霖心里咯噔了一下,猛吸了几烟,凝重地问:“你是担心政府内部还是担心越盟?”
“全担心。”
李为民揉了揉脸,耐心地分析道:“钱先生,为民之所以把注押在吴廷琰身上,一是为拓展我们华人生存空间,二是为争取时间。尽管他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甚至缺少一个政治家应有的品质,但他很坚强、很坚韧,不管他的信念对还是错,至少有信念。
有他在,南越局面或许能维持几年。要是没有他,要是换上阮文馨之流,越盟最多一年就能打到西贡,所以说现阶段我们与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钱新霖若有所思地问:“将来呢?”
“在巴黎时他隐晦提过堤岸华侨,如果不出意外,等他解决完眼前的一系列麻烦,就要着手解决堤岸这个国中之国。他可能会要求在越南出生的华侨入籍,可能会禁止没入籍的华侨经营一些生意,而禁止那些又可能全是华侨赖以生存的生意。”
钱新霖非常理性,面无表情地说:“从一个总理的角度上看,他这么想没错,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入不入籍其实无所谓,现在与入籍有什么区别。关键在于如果把入籍与兵役挂上钩,就会闹出大乱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不管参加越盟的还是拥护政府的,都比那些只知道赚钱赚钱再赚钱,不想尽哪怕一点义务,而且又赖在越南不想走的人好。”
“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嘛!”
钱新霖轻叹了一口气,又倍感无奈地补充道:“再说大多数堤岸人是怎么过来的,是为躲避战乱逃过来的。这一代不是,上一代是,上一代不是,上上代是。别看做生意敢冒险,其实胆小怕事到骨子里,并且一代代遗传。”
“所以侬人的事我压根没和五帮会馆提。”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相比生死存亡,入籍算不上什么大事,从长远看甚至不是一件坏事。我的想法很简单,堤岸人不愿意出力那就出钱,想方设法在堤岸融资,重点展富国岛及南部安置点和工业村。
利用吴廷琰为我们争取的宝贵时间,想方设法增加南部安置点和工业村人口,归纳起来无非是移一批、生一批、同化一批和团结一批。只要人足够多,我们就不怕,就可以应付各种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