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诚自己不清楚他沉沉的目光压下来盯着人看的时候有多吓人。要是何不忆此刻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警告顾诚:“这小女子绝对不简单,你可要当心了。”
顾诚也觉得叶善不简单,就这定力,这专心致志,干什么不得成功?非耗在他家枯老等死,是有多想不通?
难道是本世子姿容天下第一,这丫头一见本世子误终身?
顾诚越想越有理,又觉得这么长时间了,就算是歪脖子树也看顺眼了,没必要真耽误了一个小丫头,于是清清喉咙道:“丫头。”
叶善抬眉,手里的针不停。
顾诚:“你在娘家过的不好吗?你父母虐待你了?”
叶善垂下眼,心无旁骛。
顾诚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问了废话,要是真疼闺女的人家会将闺女卖了配冥婚,守一辈子活寡?这到底是多刻薄狠毒的父母才能干出的事!
非常难得的,顾诚竟然因为说错话生出了那么点抱歉的情绪,急于转开话题的他,很自然的聊到了自己的家乡:“你知道青宣吗?我老家,那里山环水绕,是个富饶美丽的地方。那里还有很多小吃,酸甜苦辣各种美味都有,给你半年时间敞开了肚皮吃,也不能将所有美味都尝一个遍。”他自顾自的说起来,仿佛陷入了久远的美好回忆,“丁家的米饺,饺子皮是米面,陷儿是豆干虾米,过油,酥脆鲜香,我一口气能干三十个。还有弄堂口的麻辣鸭爪,他家的肉食都能做成麻辣味,特别下酒开胃。你喜欢的甜食,也有一家做的特别好,千层酥,金丝卷,绿豆糕、南瓜饼……”
顾诚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他跟她说这么多作甚么?他们又不熟。
叶善却在这时抬了头:“咱们什么时候回青宣?”
“回去?”顾诚想到了他们顾家祖孙被扣押为质的事实,表情古怪的笑了,自言自语道:“自然是要回去的,如果……”他情不自禁一掌抚住了受伤的左腿。
如果一切顺利,他今年该封功受赏,有了官爵在身,也会成为太子表弟极大的助力。
然而,现在……
计划被全盘打乱,他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辛。
叶善:“世子,我有一法可治世子腿疾。”
顾诚的手指点着自己的额角,完全没放在心上:“哦?”
叶善:“你那瘸腿本就是筋骨错位,若想正位,可以砸断了重接。”
顾诚点着自己额角的手一停,眼睛微微眯起,原本轻快的语调不自觉都变了:“你在拿我寻开心吗?”
养好的腿骨砸断了重接?简直闻所未闻!
叶善放了手中的针,双手交叠在腿上,她有一张精致的脸,五官温柔,气质沉静。可以预见,若是一直养在老太君身边,再过两年,等张开了,那举手投足的气度,足可以撑其一府主母的身份。
“世子若是不怕疼的话,我可以试试。”
顾诚确定了,她就是拿自己寻开心。
还记着自己刚回来那天就休了她的仇呢!
“你这个小丫头!”顾诚没跟她计较,但也懒得同她废话了,伸了个拦腰,即便瘸腿也走出了王霸之气。
叶善目送他离开,面无表情,捻起针继续刺绣。
天气越来越冷,眼见着飘起了雪。
叶善宅在顾府这一片天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觉安心。
倒不是顾家人拘着她。自从顾世子回来后,老太君对她益发怜爱,也有世家女试探着递出了橄榄枝,邀请顾家新妇参加她们圈子里组织的诗宴花会,老太君鼓励她去,都被她沉默推拒了。
老太君给她银子,让银烛画屏陪着她外出买些胭脂水粉顺便透透气,叶善也不肯动。
劝过好多次,见叶善一副真不愿离家的模样,也只得叹口气,最后给了个“娴静贞淑”的赞誉。
侯夫人听说后扁扁嘴,同儿子说:“老太太真偏心,当年我也是不愿同人走动,她说我怯懦怕事,难当顾府主母大任,硬逼着我出门,同那些我不喜欢的夫人小姐应酬。换成叶善就是娴静贞淑了,哼!”
顾诚没说话。
侯夫人又道:“你是不知道老太太有多偏心她,走哪儿带那儿。原本老太太身边就一个应嬷嬷是她最交心的人,身边连个得力的贴身大丫鬟都没。现在叶善差不多补了这个缺,老太太的衣裳首饰就连私库的钥匙外头铺子的账本都归她管啦。这个叶善也是的,明明是我将她领进门的,她最该来孝敬的该是我,现在可倒好,我叫她来给我锤个腿都要三催四请。哼,谁家做儿媳妇不是孝敬自己的亲婆婆。”侯夫人啰里啰唆抱怨一大堆,也没个重点,半晌仿佛才想起来,他抱怨的对象是儿子,而她口里的“儿媳妇”是一直不被儿子认可的。
顾诚估计是烦了,丢下一句:“乡下来的丫头,你同她计较什么?”起身走了。
他走过小径,穿过回廊,一抬头,刚好看到他口里的乡下丫头正站在一片碧绿的凤尾竹下,她一身淡绿色的裙子,几步要与那一景融为一体。
这大半年来,叶善在顾府吃好喝好,少女轻盈的体态,脸颊却圆润的可爱,盈盈看过来时,像是成了精的凤尾竹化了人形。
“世子,”她盈盈一拜。
顾诚背着手,高大的身躯,松竹一般:“你不在老太太屋里绣花,跑这来作什么?”
叶善手里捏着一本书,轻声细语道:“祖母近日教我念书,布置了功课,午后她醒了要检查。”
顾诚点了下头,没什么表示,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往前走。
叶善背过身子,继续小小声的背诵。
顾诚因为腿不好,走得慢。他常年习武,耳力又好。叶善磕磕巴巴的字句,时有错字漏字,就这么入了他的耳。
顾诚站了站。
叶善专心致志,背一会拿过书看一会,有的字确实不认识,就胡乱的连蒙带猜。细细的眉头微微拧着,看上去痛苦又纠结。
顾诚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叶善没料到顾诚还在,扭过头,微微讶异。
顾城说:“刚才那个字念昃,不是念昊。”
叶善:“哦。”随即低着头,又默读了遍。
顾诚:“你大声念一遍我听听。”
叶善乖得很,让念就念,大声的那种。
顾诚负手而立,半晌,点了下头,一脸严肃:“定远侯夫人说的没错,老太太确实偏疼你,《千字文》乃我晋国启蒙读物,垂髻小儿皆可朗朗上口。祖母教了你五天,每天只教二十个字。到现在也就一百个字。你竟然到现在都背得磕磕巴巴,还错字连篇,小丫头,你可以呀。”
叶善心里也气,面上不显。大概老天爷待人都是公平的吧,从上辈子就是,她动手能力超强,学什么都快,就是读书识字费劲。况且现在还要用毛笔写写算算,晋国的字笔画复杂到让人头秃。叶善自认为了在祖母面前好好表现,已经很努力了,才没有像顾诚说的那么夸张。
顾诚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来了兴趣,往边上的石墩子上一坐:“过来,我教你。”
叶善眼睫一抬,面露喜色。有人愿意提供帮助,她当然不会拒绝。
画屏跟她一样笨,念书不行,虽然《千字文》当年也背过,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就勉强还能识得几个字吧。银烛聪明,但她是大丫鬟,忙呀!叶善也不好老是麻烦她们。
放眼整个顾府,现在最闲的,貌似就是眼前这位了。
叶善捏着书,缓步走了过来。
顾诚从身边的凤尾竹上随手折了一小节竹竿捏在手里,笑得不怀好意:“从现在开始,你要是再背错背漏一个字就打一下手心。那么,开始吧。”
顾世子当街和曹阁老的侄儿干起来了。
那一天,府里往来都是人,气氛压抑,阴云密布的,叶善的绣活还差几个字就完成了。
老太太去看孙儿,叶善搀着她的胳膊,一同去了。
看诊的大夫被轰了出来,屋内传来打砸的声音。
老太太站了站,还是进去了。
顾诚垂头坐在里屋,一身狼狈。
老太太进来时,他嗖忽抬头,面上狠厉,像一头陷入绝境的狼。
叶善本能的瑟缩了下,往老太太身后躲。不过很快,她内心深处对恐惧的强烈抗拒极速的反弹回来,体内血液瞬间沸腾。也就瞬间的事,她躲在老太太身后,很小心的隐藏了眼内的情绪,回归平和。
同时,顾诚看清是这祖孙俩,身上的气势一收,也缓和了许多。
老太太伸出手拍了拍叶善,不高兴道:“干什么呢你!吓到善善了!”
顾诚扭过头没说话。
老太太往他边上一坐,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开口劝道:“祖母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从你诈死那天,徐家父母着急忙慌的将女儿顺顺利利的嫁了,就说明徐小姐对你也没几分真情。她嫁了曹三,他们就是夫妻了,从今后她过的好与坏都与你不相干……”
叶善明白了,原来是因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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