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苡没注意到四皇子的萧瑟神情,她杏眸中光彩熠熠。
“殿下既然知道海船乃是暴利,为何满足于抽取税收这样的小利?自己造海船出海,岂不更是便利?”
四皇子和沈文和对视一眼,都坐直了身体,他们两个,确实是从未想过,还可以自己造船出海。
“殿下,臣女听闻,海外多岛,弹丸之地却有数国,有兵士数百,便可算是强国,而殿下手中,将会有亲兵三千……”
“而海外物产丰饶,土地富饶不下于江南,可产粮,更有香料、象牙、犀角、玉璧等等贵重物品,颇受我大靖朝富贾权贵喜爱。”
“平常商人出海,路上除风暴威胁外,还有地头蛇以及海盗倭寇骚扰,危险重重,但殿下手中,可是有亲兵三千,除了风暴之外,臣女相信,那些海盗倭寇,可都算不得什么危险。”
“如此暴利,可比把封地选在江南强多了,殿下以为如何?”
便是以四皇子的淡漠,此刻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
他从未想多,还能如此做事。
但是沈采苡说得太对了,若是能顺利造好海船,而后扬帆出海,运回一船又一船的南阳珍物,而后行销大靖朝,何愁没有银钱买马养兵。
“你说的很对。”四皇子缓缓点头,他看沈采苡眼中光彩并未熄灭,不知怎么的,便知道沈采苡还有话说,他目视沈采苡,“沈六姑娘,还有其他原因么?”
“当然。”沈采苡轻笑出声,“钱这种东西,其实是最不值钱的,也是殿下把封地选在西南,最微不足道又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沈采苡很有些兴高采烈的,她目光晶亮盯着四皇子,“殿下可听过一句话?”
被她那双眸子盯着,四皇子觉得胸口微微麻,脑子空了片刻,才询问:“什么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沈采苡换了个姿势,单手托腮,“臣女虽然到京城不久,可以知道,咱们大靖朝的权贵里,很有几家是悄悄地投了银子给那些大海商的。”
“海商行船,权贵们则为那些海商提供庇佑,保他们在大靖朝内平安,但海商一人便可能托庇几家权贵,如此,每家得利都不会多;若殿下愿意出面,把几家权贵拧成一股绳呢?”
“几家权贵把银钱凑在一起,货物出手之后,留下下次出海的本钱,之后殿下再抽取部分利,剩下的,每家按照出银钱比例,来分配利益,如是两三次,这些人便会离不开殿下。”
四皇子干燥的掌心里,出了汗。
“有人吃到了甜头,便会有更多的人想要参与进来,到时候,要谁,不要谁,全凭殿下一言而决之。”
“最妙的是,就算是有人想要撇开殿下单独做,也是不能的,毕竟,他们没有亲兵,若有人敢蓄养私兵,只要捅出去,对方绝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他们若想要赚取暴利,便只能依附殿下。”
“而当这些人,都离不开殿下之后……”沈采苡笑得意味深长,然她不过十六,嗓音清呖婉转,转盼间眸光流转,含着三分狡黠与娇俏,与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极是不符合。
像是小孩儿强要装大人,惹人发笑。
但她刚刚的一番话,却让四皇子笑不出来,当然,四皇子也不爱笑。
他定定看着沈采苡。
肌肤如玉,双颊嫣红,最最出彩的是那一双杏眼,如碎星落入,熠熠生辉,偏又狡黠灵动,惹人心跳。
“还有呢?”他下意识继续问道,莫名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至于殿下想练兵,也简单的很。”沈采苡哼笑,“出海总共归是有危险的,财帛动人心,这时候,殿下的亲兵训练的时候便到了,此是其一。”
“其二,我大靖朝,水兵匮乏,遇倭寇之类,一旦对方退走,便只能徒呼奈何,恨之,而无法除之;殿下可借着海贸的机会,训练水兵,为我大靖朝百姓除害,保他们安居乐业。”
“其三,除水兵之外,殿下可用些银钱,好好的与各处守疆边军打一下交道,让边军遇到战事,尽量派殿下的人出战,如此,殿下看重的百战精兵,亦不难得到。”
“有钱,有权,有兵,殿下想要什么没有?”
四皇子绷紧的身子微微放松,“说完了?”
沈采苡嘟了嘟嘴,她说了这么多,还不满意?
心底鄙视四皇子一番,沈采苡“嗯”了一声,“完了。”
“那便先回去吧。”四皇子挥手,下了逐客令。
沈采苡气结,这什么人,她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说得口干舌燥,竟然连口水都不肯给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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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出声是不敢的,摆脸色也是不敢的,沈采苡不高兴的抿了抿唇,“臣女告退。”
穿了斗篷,就扯着沈文和先离开。
沈文和心情也有些激荡,被沈采苡一扯才回神,便起身与四皇子告辞,四皇子轻轻挥手。
等那兄妹两个出了暖阁,四皇子却并未动弹。
他的心情,也有些激动。
沈采苡……
这女人……
真是……
那一番话,听着便激荡人心,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有考虑到。
智计百出,直指人心,有私利,却也兼顾大义与设计百姓。
“殿下,时候不早了。”林一在外面低声催促,四皇子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林一有些好奇,四皇子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啊,连日来的阴郁,似乎都淡化了不少。
他跟在四皇子身后,见四皇子步履比平日稍微快了一些,林一也为四皇子高兴:看来沈六姑娘确实是有本事,能让四皇子心情变好。
四皇子,也如同他观察的那样,早早就对沈六姑娘,有些不一样了。
两人从暖阁出去,走过后院,林一正要为四皇子开门,却听见外面,沈文和喊了一声,“子善。”
林一的手就顿住了,四皇子的脚步也顿住了。
林一觉得,四皇子身上的轻快气息,瞬间完全褪去,他额上沁出冷汗。
沈文和和沈采苡没想到,他们一出门,便遇到了方承嘉。
他正骑马路过。
瞬间,三个人都怔住了,目光相对,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方承嘉的目光,更是完全胶在了沈采苡身上,沈采苡除下兜帽,仰头看方承嘉。
他瘦了许多,面色有些憔悴,并不见大权在握之后的意气风发,反而一副寂寥的样子,意兴阑珊。
面目还是少年人的俊朗,气息却萧瑟难掩。
相顾无言,唯有心间怅惘流转。
方承嘉下马,“三哥,六妹妹,你们……近日可好?”
依然还是沿用旧日称呼。
“都好。”造化弄人,又能如何,沈文和回了一句,正想问方承嘉他的近况,却见方承嘉目光落在沈采苡身上,克制却又满是热切。
他顿了顿,只能唤出一声“子善”,隔片刻,才问道:“你最近都不在京城?”
“嗯,缉事处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出去了一趟,今日刚刚回京。”方承嘉回答,就听沈采苡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遇了些危险,甚至受了些伤,一旦真的进了缉事处,便由原先的等缉事处得了线索,他在奉命去查案,变成自己先打头阵。
这些事情,总是伴随着危险的。
“还好,我刚接触,郡王并未把大事交给我,只找了些不甚紧要的让我熟悉熟悉。”他面上含了笑,温柔清润。
“庶吉士很快就要散馆,你可知道,自己将会至何处?”沈文和关心询问。
方承嘉温和一笑,“不知,不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大概会给个清闲之处,毕竟我主要的精力,也不会放在本职上。”
所谓的授官,也只不过是占了闲职,好序品级、发俸禄罢了。
不等沈文和再问,方承嘉率先移开了落在沈采苡面上的目光,“时候不早了,三哥和六妹妹早些回去,免得宵禁了麻烦。”
沈采苡没再说话,沈文和拍了拍方承嘉的肩膀,扶了沈采苡上车,自己也进了马车。
方承嘉转头,看马车越来越远,目中,便露了些悲戚。
后门却被打开了,四皇子面容出现在方承嘉面前。
他微微一怔,继而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四殿下。”
“方大人客气。”四皇子颔首,惜字如金应了一句,便也上了马车。
方承嘉很想请他好好待沈采苡,可他也知道,自己毫无立场,而且,一旦那句话说出口,不但不能帮到沈采苡,反而可能因此让四皇子对沈采苡更显猜忌。
喉中溢出苦笑,方承嘉望着远去的马车,眼底温柔氤氲。
他的六妹妹,便是只能看一眼,都让他心满意足。
他把所有相遇的瞬间珍藏心底,温柔凝视。
待得马车再也不见,他翻身上马,慢慢朝方家走去。
沈采苡方才指点江山,心情舒畅精神振奋,眼睛亮得如同天上星。
这会儿却有些蔫蔫的。
“哥哥,子善受伤了。”她把头埋在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你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想躲的,但是后来又没动,你拍上去之后,他眼睛缩了一下。”
沈文和没有沈采苡那么细心,如今听沈采苡说,便忍不住皱眉,“这……”
才一月左右,原先亲密的关系,便有了极大隔阂,对方受了伤,也不愿意再告诉他们。
“刚刚就在四皇子的地方,我也不好问,你若是碰上,悄悄关心他一下。”
“我屋里还有些治伤的药,哥哥你哪天帮我悄悄送给他。”
不是不心疼,可是问了,对他不好。那是四皇子的地盘,寒暄几句,利落走人,才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可人心啊,都是肉长的,便是知道最好不接触,却也忍不住想要关心。
“好。”沈文和一口答应下来,掩护着沈采苡回到得真园,才回去休息。
沈采苡第二日精神有些恹恹,只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四皇子刚送来的,关于安州铁矿的消息。
四皇子却精神很好。
他派了人出去,暗中招募可以制造海船的匠人。
将作监里可能有,更多的还是要去沿海。
昨日他回府之后,召集了幕僚,说了沈采苡的意见,得了众人一致的赞同。
这些幕僚虽然不算是最好,无法为四皇子出谋划策,却也还算尽职尽责,既然四皇子已经给出了大方向,让他们具体执行,倒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还是能帮四皇子做些具体事务的。
而四皇子把事情安排下去之后,一觉醒来,依然觉得精神振奋。
他知道,想要实现沈采苡说的那些目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最起码,造几艘海船,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但是那又如何,沈采苡为他指明了路。
且这路,虽然依然不是一片坦途,却也比之前的荆棘满地要强的多。
四皇子很是满意。
在这种状态下,过了两日,隆安帝宣他进宫,四皇子面对隆安帝的询问,没有多纠结,就选了西南。
隆安帝看着四皇子,“为何选此处?”
语声中,不乏探究。
隆安帝已经决定了,要把四皇子封地放在鲁地,虽然不如江浙,却也是非常好的了。
却没想到四皇子的选择出乎隆安帝的预料,他琢磨片刻,倒也想出了一点儿缘由。
西南虽多山,多苗蛮,倒也有地方靠海。
“你们指定的,我都不想选。”四皇子的回答却简单粗暴,让隆安帝都被噎了一下。
“西南靠海,好好经营,也能富庶起来。”四皇子知道,刚刚那个理由,隆安帝不会信,他又给了隆安帝一个理由,至于真实情况,却藏得紧紧的。
好好经营……隆安帝露了笑容,要把化外之地,经营的如同中原一般富庶,需要的时间可不是一点半点。
这样也好,他有事情做,总比闷在京城好。
隆安帝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西南吧。”
苗地、黔地、桂地,全被隆安帝大笔一挥,作为了四皇子的封地,当然,这三地,本就是部族丛生之地,土司头人的话,比朝廷钦差巡抚的话有用多了。
至于每年能得到的赋税,完全也是不值一提。
隆安帝莫名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亏待了这个儿子,他心中便沉吟起来,片刻后有了主意,便挥退四皇子,请人去见圆空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