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点半,赵荣林办公室的锡制线香炉里,有股极细的青烟弥漫向上,似有若无的香味,淡而清雅。滚热的茶水浇下,荷叶托着的青色小螃蟹茶宠,慢慢的呈现出了橙红的色泽。养壶笔沾着热茶水均匀涂抹,小螃蟹更显润泽。
如此美好静谧的气氛,却被一声叹息打破。
“圆仔,你真的不再考虑了吗?”赵荣林问。
章春刚憨笑着:“男人啊,到了中年,不出去闯一闯,总觉得人生不完美。”
“外面不好闯呐!”赵荣林再次摆事实讲道理,“新能源汽车是风口,但充电桩这块,容易杀红眼。”
“就我国的人数,任何风口,早晚是要杀红眼的。”章春刚满心怅然,“不是没有蓝海,可那得要充足的资源,门槛太高了。”
“要么进的早,要么背景深,要么人脉广。”赵荣林认同章春刚的话,“确实普通人够不着。”
两个人就去留问题,谈过太多次,反反复复的唠叨没有意思。赵荣林虽不看好章春刚的决定,但人各有志,何必勉强?于是他换了个话题:“你手下几个年轻人,谁比较稳重?”
“刘思宽、叶家豪。”章春刚报了两个人名。
“刘思宽……”赵荣林略作沉吟,“太年轻了啊。”
章春刚笑笑:“年轻有干劲嘛。”
赵荣林问:“你比较看好他?”
“金湾区02年全面开发,09年才通地铁。是实实在在的新区。”章春刚没有直接回答,却分说起了目前的形式,“在此之前,国营工厂少,人口密度低,大片的城中村。”
赵荣林点点头,这是金湾区的现状。
“我们旧房改造部,是比较……”长春刚露出个复杂的笑,“远远不如正经的开发部受重视,毕竟只是小肉包子,所以资源长期不充足,总感觉在小打小闹。”
“这是你想离职的主要原因。”赵荣林客观陈述。
“是。”即将离开的章春刚不再隐瞒,“我做的比较吃力。”
“接着说。”
“又因为国营企业与老旧商品楼少,哪怕是内部对比,几年来,我们金湾区的业绩,也是比较不好看的。我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章春刚无奈的摇摇头,“金湾区的突破点,其实在城中村。昔日来花城打拼的小工厂主,无法进入核心区域,只能在城乡结合部混口饭吃。近年来,由于金湾区一跃成为花城核心大区,成本居高不下,加之环保部门对市区企业的约束,工厂主们不得不继续往更远处撤离。因此留下了大批的厂房,空置在了金湾区的角角落落。”
“而这个巨大的市场……”章春刚闭了闭眼,“我拿不下。”
提起城中村里复杂的生态,赵荣林顿时觉得头很痛。
“所以年纪大有什么用呢?”章春刚叹了口气,“我们部门里,张上富能干稳重年纪也合适,但他也搞不定村里各怀鬼胎的话事人,更遑论靠敲诈勒索为生的社会闲散人士。”
“你觉得年轻人能搞定?”
章春刚摇摇头:“谁也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搞定。”
赵荣林心念一动,隐隐有些明白张春刚想说什么了。牛鬼蛇神如同庞然大物,靠人格魅力去征服,那是传说。真有那本事,还在你旧房改造部当小组长?早一飞冲天了。
果然,接下来,章春刚掏出了烟盒,给赵荣林递了根烟,慢悠悠的说:“城中村里,是个纯粹的熟人社会。没个中间人,好处费都给不出去。”
赵荣林接过烟,自己点了,把打火机扔给了章春刚:“按你这逻辑,该亲戚遍地走的颜斌当经理了。有刘思宽和叶家豪什么事?”
章春刚点燃了烟,抽了一口,笑:“不能完全不考虑能力。颜斌整一个二世祖,让他干点轻松的活还行,让他上进,他能辞职回去躺着收房租。我这岗位,不加班不应酬,天天按时到家搞什么开黑玩游戏,怕是做梦吧!”
“刘思宽跟叶家豪,倒是挺能吃苦。”赵荣林吐出个烟圈,“不过要说能受气,得数张上富。那两个小年轻,”赵荣林轻笑,“也就是表面装的没那么傲了。”
章春刚摊手:“85年后出生的条件太好,老黄牛灭种了。”
赵荣林懒得再绕弯子:“既要能吃苦,又得有关系,你还拉上叶家豪做什么?干脆直接说刘思宽结了。”
章春刚干笑:“那不得想想年纪嘛。刘思宽不到30,不放心。”
赵荣林笑骂:“你可拉倒吧!你从实招来,这么处心积虑的铺路,到底收了老刘家多少好处费?”
章春刚扶着额头,痛苦的说:“他姨妈跟我老婆在一个群……”
“哈哈哈哈哈!”赵荣林不厚道的大笑,“你辛苦了。”
章春刚摆摆手:“还行。主要是我也蛮喜欢他,不然拼着跟老婆吵架,也不沾这种事。”
“知道了,我再想想。”
章春刚又补充了一句:“家豪也不错的,他家里条件很不好,舍得拼命。我也是外地来的打工仔,从个人来讲,对他更欣赏些。穷乡僻壤的,能走到今天不容易。”
赵荣林点点头,表示知道。章春刚想了想,该说的都说了,没什么遗漏,于是提出告辞。
等章春刚离开了办公室,赵荣林从嘴里喷出了一阵白烟,而后按灭了烟头,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沉思。
章春刚看似公平,最后都不忘给叶家豪说两句好话,但整体来说,明显更倾向于刘思宽。看来,不止他被熟人递了好话。
他也不是不看好刘思宽,可年轻是个致命伤。本打算过两年把新开发区那片独立出来,让刘思宽带新区。没料到章春刚突然撂挑子不想干了,留下了个萝卜坑。而金湾区分部戳着几个青年俊彦,从其它分部调人,恐怕压不住这群刺头。
赵荣林坐直身体,嗤笑出声。圆仔可真有意思,年纪大与人脉广二选一,那还选个屁!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在内部通讯软件上点开了刘思宽的头像:“忙吗?来我办公室一趟。”
收到信息的刘思宽心中一跳,定了定神,立刻回复:“我马上过来,赵总请稍等。”然后将电脑锁屏,起身往赵荣林的办公室去了。
此时章春刚要离职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所有人都在观望,继任者到底是谁?在这关键时刻,赵荣林越级找人谈话……办公区的众人开始交换眼神。一个部门的精英是有限的,咸鱼们的视线在叶家豪、张上富等人的位置上扫来扫去。而叶家豪则是竭力平复着呼吸,如果刘思宽出来后,他能进去,那还是势均力敌。但,如果……
叶家豪深吸一口气,众人探究的视线,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他不自觉的看向自己的资料栏,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夹着他引以为傲的各色证书。他比刘思宽年长,总是占些优势的。
然而,叶家豪并不知道,年长的优势,在人脉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外地人来到陌生的地方,经营三代,都未必能插进那坚若磐石的人脉网。章春刚在金湾区分部的举步维艰,可见一斑。因此,只有全新的互联网行业,才频频可见励志的奇迹。
刘思宽也曾无比反感,他希望世界透明,每个人都凭自己的本事拼杀。但他认识顾盼后,逐渐改变了想法。顾盼的工作能力比他差吗?智商比他低吗?没有的。可是顾盼,被看不见的天花板卡到动弹不得,甚至,她一开始竟没察觉到,自己早已被束缚,没有了前路。
平台之重,超乎了耿直的年轻人们,全部的想象。相对传统的行业里,第一步,只能是服从规则。
当然,假如刘思宽是个纯粹的二世祖,在竞争社会里,是干不过叶家豪的。比如颜斌,身为花城人的他,人脉比起刘思宽,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刘思宽“本地人”的身份,不过是注水猪肉。他的大本营在几十公里外的凤城,花城无非是些姻亲,与本家即在花城的颜斌不可同日而语。奈何颜斌胸无大志,与绝大多数本地人一样,上上班、饮饮茶、打打牌,何乐而不为?那么拼干屁!
自然而然的,同为富二代的颜斌,在这场升职的竞争中,直接出局。
世上最绝望的,莫过于别人比你有钱,还比你更拼。
私企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赵荣林叫刘思宽坐下后,只问了两个问题。
“圆仔的工作,你觉得难不难?”
“难。”
“你有信心吗?”
“有。”
“很好,去交接吧。调令下周正式发布。”
刘思宽愣了愣,升职谈话这么短的吗?
赵荣林笑:“怎么?想听我唠叨?”
刘思宽点点头:“有点没底。”
“等你圆哥啰嗦完了我再补刀。”赵荣林嗤笑,“你以为这就完事了?美的你!你心里没底,难道我有?先代理三个月,干的好上,干不好滚蛋。懂?”
这才比较正常嘛!被威胁的刘思宽反而心下大定,活泼的说:“报告长官,保证完成任务!”
“滚吧滚吧,你们圆哥真绝色,在下半年冲业绩的当口辞职,老子快烦死了。”
“我新上手,恐怕还得辛苦赵总一阵子。”
赵荣林摆摆手:“尽快上手。你有女朋友吧?跟她好好说说,这段时间比较忙,请她体谅一下。你要是适应的快,双十一刚好给她买买买。”
刘思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得意的笑:“她一直很理解我的,以及她不爱买买买。”
赵荣林:“……”为什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感觉被塞了满嘴的狗粮?
“我会努力的,赵总放心。”刘思宽再次保证。
“好,我看着。对了,”赵荣林突然说,“最近各项材料价格大幅上升,几个项目的预算恐怕会严重超标,售卖价格必然上浮。你盯紧宣传部门,尽可能的先走预售,回笼资金。以及各个环节的支出,必须慎之又慎。务必确保资金链安全。”
“明白。”
“行,你出去吧。希望三个月后,我能正式称呼你为刘经理。”
刘思宽收敛了笑,神色郑重的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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