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脑袋里一阵轰鸣,眼前泛起白光,贺燕飞手里的参赛表格滑落到地上,熊浩看她脸色不对赶紧过来捡起,拉着工作人员不让走,非要说说清楚不可。
“你抓我干什么,我只是个跑腿的,本来教练名字是无所谓的,只要隶属于团队就行。谁让你们今天赶上了呢,大领导说了,这次对女单项目非常重视,就算是选拔赛,每个细节也都要求做到完美,”工作人员一边打官腔一边推开熊浩的大手,“团队、个人、教练三方面都必须优秀,缺一不可!”
直到后来回想起来,贺燕飞才明白领导对女单如此重视,是和她心中的偶像+对手杜雅有关,但当时她只是迷蒙地听工作人员解释,脑袋嗡嗡响,身体似乎也跟着情绪一样别扭得不行。“可是你们之前没说呀,而且去年来参赛,连教练员的名字都不需要签。”工作人员挣脱不出熊浩的大手,扭捏着说去年是去年,规则是会变化的。“是领导的决议,你们别拿我撒气啊。”
贺燕飞唇色发白,额头上沁出了细汗……不能参赛,不能参赛,不能参赛。这句残酷的话在她脑门上敲击着,她觉得自己要被敲成碎块了,就这么滚回去吗?那她这一年来付出的汗、泪、血算什么,她在俱乐部待不下去了怎么办。要是堂堂正正地比赛,她排不上前八名,那说明技不如人她也输得心服口服,可是不能参赛……
她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足有一分钟,直到耳边听到熊浩又骂官僚作风又自我检讨的话,才从一片空白中恢复过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用。”她看到熊浩抱着头难受得像个熊孩子,突然从哪里来了勇气:“别嚎了,我们跟他们沟通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半分把握都没有,唯一的想法就是不甘心,她现在什么都不要,什么燕子大人什么世界冠军,她没有办法去想那么遥远的事,任何的阿克塞尔三周、后外点冰三周、后内结环三周都在她脑子里转成了一团找不出头绪,她没法静下心来思考,唯一的想法就是:我非要参赛不可!
不顾周围选手教练或怜悯或无情的目光,她拉着熊浩磕磕绊绊地一路飞跑,回到冰雪中心的管理层,找到原来办公室讨要说法,她把自己一年来的苦毫不夸张地说了一通,希望对方能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小小的细节问题。
管理人员也很为难,只能婉转地说这并非小问题,这次选拔全国精英,不光考察队员也连带着考察教练,因为上面有意招募新的团队,前几名的选手带教练一起沾光,能进入国家队的教练组工作,要是贺燕飞入选,那来个熊浩这样的半吊子助教算怎么回事?
熊浩在旁边自责地都恨不得跪下来央求了,说他何德何能进国家队,就让燕子参赛吧,他不要沾光什么都不要!只可惜规定就是这么规定的,领导不盖章他们就没法参赛。
绝望的气息在周身蔓延,贺燕飞收敛起恳求的表情,脸色木然,妆容也有些花,抬头望着办公室里敞开的大窗户。或许是看到她这模样有点瘆得慌,这可是五楼,要是想不开往下一跳连带着冰场一起倒霉,管理人员为了和谐稳定考虑,想了想还是换了安抚的口气:“其实这件事也没到绝境,你们别着急,也不是完全没参赛的可能。”
心嗖地提到了喉咙口,贺燕飞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对方说其实也不难,她本身和团队都算合格,只要找个符合条件的教练签字,也就算是过关了。
“4点钟开始对吧,在比赛全部结束之前,你把正式教练签字的表格交上来,俱乐部、省队、国家队的都可以,如果领导那边通过,说不定我们能安排你参赛,最后一个上场。”他又说要尽快,过了全体比赛时间他们也没办法。
“临时找个正式教练签字?”贺燕飞呓语着,只觉得这件事好像比进前八名更难,省队俱乐部每个教练都带了弟子为自己争光,真恨不得竞争对手越少越好,哪个教练会给她签字以供她参赛的机会?
贺燕飞太年轻不懂得场面上的事,管理人员其实是把皮球踢还给她,意思是你想参赛可以,先完成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完不成那就是你的问题,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给过你机会,你就算最后参赛不成也没理由闹事了。
贺燕飞浑身发热地从管理办公室出来,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她捏着新的表格拼命想解决方案,气不过的熊浩拉着她要去楼上找最高领导抗议,一路往楼梯通道走,被拖上最安静的领导层楼面,贺燕飞下死劲才阻止他的冲动。“别慌,”反过来是她这个运动员来安慰他这个助教,“毕竟还有一线希望,%的可能性也好,我都要去试试看。”
熊浩低声咆哮着,说你怎么试,哪个教练会给自己的弟子制造竞争对手,除非他脑残!贺燕飞冷静地看着他,镇定地轻声说:“眼下也没别的办法,我只想参加比赛。”熊浩在她认真和不慌的气场下,慢慢变得缓和。“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愿意给我做助教,我很感激,所以我才要更努力。为了你我的前途,千万别闹事啊。”贺燕飞说。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句话面对国家机器是行不通的。熊浩克制着脾气,跟着她到走廊上,没有再往大领导的办公室方向冲。来到电梯边,贺燕飞按了下行键,低头去看那张没有教练签字的表格。
最高管理层的走廊相当安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一瞬间似乎也平静了些。
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电梯到达最高楼层,门开了。贺燕飞一心低头还在看表格,都没管里面有没有人出来,一脚就跨了进去。
她被里面的人一把推到外面,“电梯文明,先出后进。”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说话很客气,但手劲很大地推她到一边,站在她身前隔开距离,恭恭敬敬地让里面的人先出来。贺燕飞被推得脚都崴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的大理石墙面,不悦地一抬头,电梯里出来的是谁?!瞬间她眼里升腾起炙火的烈焰,凝滞在某个被前呼后拥从电梯里出来的人身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是……杜雅。
狂喜和惊诧的浪潮席卷贺燕飞的全身,她的五官百骸有一种要迸发出光亮的冲劲,她第一次感觉到全身的毛孔张开是什么感觉,又酥又麻又清澈又带着呼吸的律动。206块骨骼咯咯作响,在见到杜雅真人的一刹那,本来就在喉咙口的心几乎要脱喉而出,就像坐世界上最危险的过山车,从顶端飞速冲下来时,狂风冲击着心头刺激未知恐惧和巨大的爽感,随着眼前人轮廓的越发清晰,一颗心无法克制地呼之欲出、疾速飙升,冲向天外。
这一刻真的如同她在百合小说里看到的那样,某某某不知名女选手和杜雅偶遇的桥段,在看小说的时候她还觉得写得太夸张,但亲身经历之后,她甚至比小说里描写的更……
两个在电视上经常出现的体委领导,亲自把杜雅迎接出去,满脸堆笑。杜雅那一头鸦翅黑的长发束在脑后,一身鸦青色运动装打扮,身形纤瘦而不失力度,身边跟着她的光头外教。
听不见体委官员的寒暄,感受不到官场的气氛,贺燕飞此刻眼里只有杜雅,看得眼睛都一眨不眨,视线被高大的保镖模样的男人遮挡,她拼命探头出去看,一秒钟都不想错过她的真实面容。炽热强烈的目光让杜雅本能地侧脸看了一下,气场是西方人的气场,但她眼尾飞扬带着天然的东方风情,化着淡妆依然那样神秘而蛊惑。那样侧侧地一个回眸,让人心跳加速。
只是目光对到一下而已,杜雅没有对贺燕飞炯炯的眼神做出任何回应,似乎也对这个妆容花了的同龄女生没兴趣,径自跟着体委官员前往走廊最里面的办公室,那是冰雪中心最高领导的所在地。
那是……杜雅。
她来干什么,她是来看全国赛的吗,可她已经是世界排名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了,这种电视上都不会播的小赛事如何能放在她眼里?贺燕飞看着杜雅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被熊浩拉进了电梯,她一路想着,脑海里闪过几十种可能的情况,却还是没明白,加拿大华裔选手,世锦赛银牌获得者杜雅,为什么会来中国国家冰雪中心,见最高层的领导。
贺燕飞在强烈的兴奋和好奇之余,很快反应到残酷的现实就摆在眼前。她抓过熊浩的粗手腕子看表,下午3点40分,女单比赛马上就要开始,要尽快找到肯帮忙的正式教练签字!出了冰雪中心,迎面刮来的寒风几乎要钻到骨头里去,可贺燕飞一点冷感也觉察不到,带着见到杜雅的惊讶和对于自己未明前路的恐惧,和熊浩一起回到花样滑冰场馆的运动员通道,怀抱着%的希望,寻找让人帮忙的契机。
“叫我给你签字,你在想什么啊?”某个面熟的教练脱口而出。贺燕飞得到了一个理所当然嘲笑式的回答,好像在说她是不是脑子哪里不正常,看着对方诧异的面容,身边的队员一脸防备的表情,贺燕飞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事,谢谢教练,打扰了。”
“抱歉,这个真的不太行,希望你能理解。”另一个教练态度和气,拒绝坚决。贺燕飞知道恳求是没用的,这和对方的切身利益相关,谁会帮她,谁会给自己的弟子制造麻烦?但凡正常人都不会答应。跑了一圈都是无望,4点钟女单比赛正式开始,之前已经放过六分钟的热身时间,各地派出来的选手们一个个紧张严肃,依次排着等候上场比赛。
贺燕飞不敢再上去央求,在这种情况下打扰别人的参赛情绪,挨骂也是活该。熊浩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嘴里叽里咕噜骂那些官僚“领导放个屁,下属跑断气”,贺燕飞叫他闭嘴别惹事,绷着脸靠到一边休息片刻。
她这个角度斜对着实况电视屏,很快三名选手完成了比赛,开场出来的果然实力稍逊,她们的阿克塞尔三周接后外三周统统周数不足,有一个还摔倒了,滑行不那么流畅,跳跃落冰看着都挺危险,自由滑分数都在80——85上下,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贺燕飞表面波澜不惊,内心火烧火燎,扫视着教练们,不可能有人会接她这个烫手的山芋……此时熊浩跑过来,耷拉着脸一副失落的样子。
贺燕飞刚想安慰他两句,就看到黄咏英在角落里,一边压腿热身一边促狭地望着他们。“你、你居然去求黄咏英?我们求谁也不能求她。”贺燕飞嘴角抖了一抖,从黄咏英眼里看到了令人厌恶的得意劲儿。
熊浩摇摇头:“我不是求她的省队教练,我想求她的那个亲戚,就是国家队教练组的成员,那个女教练是不带选手参赛的啊,我们跟她没有利害关系,我想求她帮忙……可是她正好接了个电话走开了,我就被黄咏英讽刺了几句。”
“唉,”贺燕飞深深叹口气,“你去找她不等于是找骂?你也不想想,那个司雨教练的确是没带人来参赛,可她是黄咏英的小姨呀,她会为了我去跟亲戚作对?唉。”
贺燕飞的心沉下去,想到俱乐部的林怡秋教练,对她不肯陪赛的行为也表示很不满,就算跟曾经“不和”的队友遇见又怎样呢?要不是因为她不肯来,何至于给自己制造这样大的阻碍。
宝贵的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又有好几名选手完成了比赛,分数比开始出场的好一点儿。下一个正好轮到柴教练的弟子,那个老实巴交的小姑娘麦婷婷。贺燕飞心不在焉地看着实况电视,麦婷婷的曲目是《吉格舞曲》。
一开始她就非常紧张,第一个后内点冰三周+后外点冰二周,第二跳周数不足而且晃动严重,但她很快调整好心态,之后的勾手二周+后外结环一周+后内结环两周完成得很好,后面其他的单跳,还有接续步和旋转也还可以,艺术表现力中规中矩,技术分和节目内容分差不多,总分,在已经出场的选手中排名第一!
回到运动员休息区域,柴教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拍着麦婷婷纤弱的肩膀,表扬说小丫头真不错。在高兴之余,柴教练一抬头对上了贺燕飞恳切的目光,请求帮帮忙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
如果说其他教练跟她非亲非故,不帮忙也是正常的,柴教练毕竟带过她一年少年组一年成人组,贺燕飞除了去年比赛时候的大冒险之外,其他时候对柴教练是言听计从,就算看在往日师徒的情分上……
但是柴教练一句话也不说地转开了眼,拍着麦婷婷一起去旁边休息,留给贺燕飞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背影。
平心而论,贺燕飞一丝一毫怪他的意思也没有,这一切都是自己运气不好遇到大领导抓细节,可是,可是……就算不帮忙,用得着这么铁板一块吗?非要转过身去当做没看见她,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一样,让人心寒。
贺燕飞想到手机里,她逢年过节就给柴教练发的祝福消息,他生日时候还快递了高档领带礼盒过去,统统都没回音。去年带着倒数第一的名次回到省队,柴教练没给她任何弥补的机会,哪怕是一次都没有。
贺燕飞摇摇头试图忘记这些冷漠的往事,她心里知道,和有些人的缘分,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了。
可她还不知道,自己和另外一些人的缘分,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