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了马车,容悦才抬起头,脸上早就没有了在周方琦面前愤恨难堪的神色,只不过她依旧是蹙了蹙眉,将周方琦最后一句话在心底过了几遍,才猜透他的心思。
她眸色浅淡,攥紧了手帕,玖思有些不安地:“少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容悦闭了闭眼,忽地想到什么,她朝玖思说:“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去看过小兰了?待会到了平舆街,你就去看下吧。”
自从容悦脚踝受伤,后面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算起来,玖思也有半个多月没有去看过小兰了,如今容悦一提,她方才想起来这事。
只不过她此时对表少爷的话耿耿于怀,只是满怀心事地随意点了点头,依旧一脸忧色。
待下了马车,容悦直接朝着粥棚走去,让玖思去寻小兰。
粥棚里的人面上皆是愁色,苦着脸行了礼,容悦眸色轻闪,也没有过多询问,此时的平舆街在一些人眼里,无外乎和死人堆一样,除了简毅侯手下的士兵和像她这样的人,怕是没有人会愿意待在这儿。
她脸色微泛着白,粥棚的人有些惊疑,有人问了句:“少夫人瞧着身子似有不适,可有碍?”
“无碍,”容悦勉强勾唇摇了摇头,她看向正在忙碌的粥棚,上前一步:“我来吧。”
她身子上的确有些不适,可她此时也有些心虚,怕被人看出不妥来,走路间,她都极力掩饰着。
她接过汤勺,仔细瞧了眼前面排队的难民,才觉心惊,这些难民并未感染疫病,可是她们脸上似也丧失了生气一般,带着惶惶,容悦持着汤勺的手一颤,想起她之前服用的那粒药丸。
她眸色轻闪烁着,明显地犹豫不决。
她手中残留的药也并不多,根据关氏留下的医书上记载,那药的的确确对疫病有所作用,否则她也不会放心地前往难民堆里。
就在她心绪乱扰时,玖思从远处过来,红着眼,一手抹着泪,容悦微蹙眉:“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了?”
满街都是巡逻的士兵,难道还有难民作乱?
玖思哽咽着摇头,说:“是小兰,奴婢才知她也染了疫病,早就被隔离开了。”
“不仅如此,小兰她的娘亲也因为疫病已经去世了,奴婢……”
玖思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她认识小兰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过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可是她当初因为思念小妹,对小兰多了几分特殊的感情,此时听见她的噩耗,止不住地就红了眼。
容悦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袖子中,却是止不住地攥紧手帕,在旁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呼吸轻了些。
疫病极容易传染,越是体弱的人,越是容易感染。
她在让玖思去看望小兰时,其实早已隐隐猜到了这种可能,只是当猜想被证实时,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欣喜。
一旁的人也听见她的话,面色都是戚戚然,低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听说了不少这种事,可即使听得再多,他们也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玖思眼巴巴地看着容悦,些许不安:“少夫人……”她不只是因为小兰,更多的还是因为今日表少爷的话。
他话中明显地是要用疫病除掉少夫人,这里面可能还会顺带着她,她刚刚从远处看了染了疫病的难民,闷呼惨吟,有的身上感染处都不堪入目,让她心惊。
容悦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她轻抿了抿唇,对玖思说:“带我去看看。”
玖思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那么危险的地方,怎么可以让少夫人过去?
容悦没有理会她的拒绝,把汤勺递给旁人,那下人没有接,反而也有些担忧:“少夫人,奴才知道您心善,但是疫病极易感染,少夫人还是别沾得好。”
即使那人只不过随意一句,但是别人的善意也让容悦轻弯起嘴角,笑得温柔。
“我知道,”她敛下眼睫,笑意多了几分勉强:“那孩子往日乖巧,如今身边没有亲近的人,心底定是害怕,我远远瞧上一眼就好。”
那下人无奈,接过汤勺:“那少夫人小心。”
容悦点头,让玖思带着她过去,玖思有些不情愿地上前去扶着她。
被隔离的难民其实离得不是很远,也隔了半条街,整个梧州城不会有太多地方给这些难民,即使简毅侯没有放弃他们,但是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条件的确堪称简陋。
容悦走了许久,唇色微白,她今日出来本就是强撑着,可是她既然已经来了这一趟,就不能空手而归。
她想着今日周方琦的话,轻呼了一口气,眼中神色越发坚定,咬着牙继续朝前走。
玖思在一旁看得着急,其实她也隐隐猜出少夫人应是有所目的,幸而,染了疫病的难民所在之处就在眼前了。
她忙忙拦住容悦:“好了,少夫人,不能再过去了!”
她不知道两人曾服用过药,她现在紧张担心地看着容悦,就是害怕她非要进去。
容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玖思一愣,似猜到什么,又有些不敢置信。
前方一片片帐篷,简单地棚子下方摆着几张桌子,整个梧州城的大夫一半都在这儿了,他们蒙着面,皱着眉在一起商讨着什么,四处把守的人也十分少。
因为并不会有什么不要命的人会朝这边跑,这也方便了容悦二人。
两人刚走进这边地方,玖思就忍不住地低下头,不敢再多看,许多难民躺在地上,身上起了红疹,有的被挠破,流下脓疮,一股子异味久散不去,不远处有哭声,也有人压抑的痛呼。
容悦脸色也有一瞬间煞白,她紧紧咬着唇瓣,将面前的一幕深深记在心底,她忽然对上一个难民的眼睛,那人似乎还不足及冠之年,溃烂似乎遍布了满身,可眼底却满满的求生欲望,他们想要活下去。
容悦愣在原地,手帕不经意间落地,飘在了那人面前,容悦一怔,玖思刚要上前去捡起,那人就颤着手将帕子捡了起来。
手帕染上了那人手上的脓疮,被那人举起来递给她们,玖思微愣,不知该不该接,回头无措地看向容悦。
容悦微顿,她走上前去,看清手帕被染上的深色,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个难民,抿着唇弯腰将手帕收回,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人突然开口出声:“我记得你。”
容悦主仆二人一愣,不解地看向他,就见他艰难地笑着说:“……夫人之前每日都在给难民施粥,就像是活菩萨一样,这段时间你没有来,很多人都担心你。”
容悦怔怔地:“……可是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那人正在笑,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面容,他的声音飘忽地似有些听不清:
“我们都很感激你,夫人……谢谢你。”
当初这条平舆街根本不会有那些达官贵族人前来,他们不懂高墙大院里的事,他们只看见了,有一位夫人在粥棚里,不曾嫌弃他们脏乱,对每个人都温柔以待。
他刚说完后,忽然一阵发抖,玖思惊呼一声倒退一步,容悦也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就见他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暴起,身子似乎疼得发抖,身上的红疹痘泡蹭在地面上,脓疮流了一地,嗓音堵着疼痛。
容悦看得脸色泛白,就见那人咬着牙忍着疼,用极轻的声音问她:
“……夫人……你说我们能……不能、活下来……”
容悦不知为何红了眼眶,她攥紧了手帕,嗓子似干涩地发疼:“……会的,你们会活下来的。”
那人似乎是真的信了,扯开嘴角朝她笑。
她身后的玖思早就泣不成声,容悦深深吸了口气,她知道这人未必是相信她,他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在时候,告诉他,他能活下来。
容悦有些在这儿呆不下去,她转身就快步地离开,待走了一段路后,有人抬着架子从两人身边路过,草席盖在人身上,根本看不清架子上的人是谁。
绕了这里一圈后,容悦有些无力地靠在一面墙上,无神地看向玖思,似好久未曾说话了般:“……可看见小兰了?”
玖思压抑不住哭腔声,狠狠地摇了摇头:“没有……奴婢没有、看见她……”
这个时候,谁都知道,既然小兰已经染了疫病,却又不在这其中,那小兰如今是何结果便已经了然了。
容悦有些失神,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帕子,那上面染着些脓疮,她没有看到小兰,却已经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需要这场疫病,可是看着这些痛苦的难民,明知自己也许能帮到他们,她却无动于衷,她无法做到心安。
她还在发愣的时候,突然手腕处被握紧,往一旁无人的小巷子一带,容悦微惊地抬头,就看见厉晟难掩怒意的面容:
“你不要命了吗!”
厉晟看着眼前脸色泛白的女子,心底闪过一丝心疼后,又是止不住的怒意,昨日她不顾身子胡闹,他还没有找她算账,今日居然还敢往难民堆里跑,真是胆子比天还大!
可是容悦看见他,却是眼前一亮,刚刚担忧的问题似是迎刃而解。
厉晟心里怒气还未笑,乍然看见她灼亮的眸子,微微一愣,一时之间忘记了刚刚的怒火,他移开视线,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做、做什么,这么看着本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