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洞的日子是那样无忧无虑,即使他们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无趣,要是这样子过一辈子,大概也算是岁月静好吧?她让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及时截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好在她现在满脸皱纹,大约也看不出丝毫脸红。她清清嗓子,“凤君,你在等芳龄吗?”凤桐回头,看见她抱膝坐在床上,怀里还垫了一个小巧的金丝枕头,姿势跟从前一模一样。他应道:“嗯。”“好巧,我也在等纸灵——”她眼神里微见促狭之色,“寂寞吗,寂寞的话我们来说说话?”凤桐弯了弯嘴角,走过来,往凉玉脖子上挂了个东西。她拿起来迎着光看,是山核桃大小的一只小船,透明的棕黄色,雕得细致入微,还能看得见船舱和夹板。凤桐低声叮嘱:“这琥珀舟载着你的仙身,倘若再离魂,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把这琥珀舟铺开,回到你的壳子里去,还能撑上三炷香的时间。”她把脖子上挂的琥珀舟拿在手里把玩,仰起脸笑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硬了,要是摔一跤,恐怕要将肋骨硌断了。”凤桐脸一板,伸出手来:“不要就还给我。”凉玉一把将琥珀舟放进里衣里去,双手护着胸口:“送出去的礼物,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她笑着笑着忽然打了个哈欠,双手揉着眼睛:“嗯……困了。”因为劳神做纸灵的缘故,她近来很嗜睡。凤桐立即截住她倒下来的身子,平平放在床上,想把她怀里的金丝圆枕拿走,可她抓得太紧,拽也拽不开,他叹了口气,拉开被子,连枕头将她一起盖住。他看了一眼被子里凸起的枕头,心道:“……坏习惯。”芳龄扑棱一声飞来,服帖地落在他手腕上,伸出红色的小爪艰难地挠了挠羽毛。他蜷起手指抚了抚它的脑袋,一只手顺便放下了凉玉的帐子,隔着那一片朦胧看她的睡颜。大约那纸灵也已入了她的梦吧。****有凤桐在身边,其实是有不少好处的。萧氏早年陪老侯爷纵横沙场,操劳过度,不仅有腰伤,一到阴雨天气,膝盖关节还会疼痛难忍。按萧氏原来的脾气,这个时候谁都不能打扰,她会阴沉着脸在屋里躺着,自己熬过去。凤桐来了之后,凉玉终于可以松了绷紧的弦,坐在帐子里叫:“小凤……”然后凤桐走过来,看见她扶着老腰一脸隐忍地将他望着。凤桐勾唇,眉眼间漾出了一丝奇异的艳色,声音却是规规矩矩的:“哦,小凤给老夫人揉揉。”锦冬在门口听墙角,觉得很不服气:“以前老太太不让人碰,是不是都嫌我们笨手笨脚的?”剪秋哼了一声,“你要是有小凤一样的巧手,也不至于被关在门外吹冷风了。”凤桐的手覆上来,被凉玉一把扣住,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已带了点哭腔:“快快快……好痛……”凤桐忍着笑:“你不松开,本君怎么揉。”凉玉的声音都快变调了:“忍了一天了!凤君使个术法治治!”“你说得容易,我又不是医仙,你待我试试。”他掌心传出热度,往她腰上轻轻揉了一把,凉玉眼睛发直,只觉得腰酸得厉害,伤痛的感觉直往人心里挠,“没……没感觉啊?”凤桐听着她挠心的哼哼,一时心急,手上稍用了点力,“咔吧”一声,随即是“啊”的一声惊叫。凉玉扭过头看他,眉头紧皱,脸色都苍白了,“你……”门口的丫鬟面面相觑。锦冬悄声道:“你们听见没有……”啼春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道:“嘘……怕是听错了。”“你不知道老人家骨质疏松吗?!”凉玉捂着腰倒吸冷气,冷汗盖满了额头。凤桐一怔。胯骨碎了。他的手猛折过不服软的骨头,也轻柔抚摸过美人的脊柱,就是没对付过骨质疏松的老腰。他顿了顿,才道:“……先回壳子里来。”凉玉坐在床边看他以法术一点点修补萧氏的身体,蹙眉托着腮道:“凤君赔老太太胯骨。”凤桐头也不抬,讥笑道:“上回谁吃水果磕掉了人家的牙?”他斜坐在床上,腰身不盈一握,是一个十分灵巧又柔软的姿势。凉玉看着小凤柔和纤瘦的侧颜,想也想不明白,“凤君的力气怎么有那么大呢?你这样不会把那些姑娘弄痛吗?”凤桐抬眼望她,四目相对,凉玉黑白分明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好奇,他眼里浮现了些恼意,垂下眼帘不应声。“嗯?”凉玉以为他知羞而退了,愈发厚脸皮,嬉皮笑脸逼问。“哪些姑娘?”他微微抬眼。“就是……啊!”凤桐身子一晃上了床,已将她逼到墙角里,双手叩在她肩膀上,额头几乎同她贴在一起,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睫毛扑出的微风。凤桐望着她,挑衅似的笑道,“要试试吗?”“不不……不了。”凉玉闭上眼睛,心跳砰砰,“我不问了。”他冷哼一声放开她,身形一晃便坐回床边,继续修补萧氏的胯骨。凉玉那边真的安静了半晌,安静得他心里总想抬头去望。等到他真的抬眼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靠在床头睡熟了。她歪着头枕在手臂上,纱衣半垂。他一伸手碰她,她身子立即紧绷起来——这样的不安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不过她挣扎着迷迷茫茫地飞快一望他,马上就安心地闭眼睡去,任由他拉扯着躺在床上,含含糊糊道:“凤君……”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凤桐摸了摸她的头发,低低应了一声:“嗯。”他声音很轻,含着一丝轻微的怜惜,“补好了,白天阳气重,该回去了。”凉玉半梦半醒地便被移了魂去,甚至没有挣扎一下。“放心吧……”他将凉玉的躯壳收回琥珀舟内,看着床上躺着的萧氏,眼眸渐深,“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睡梦中的萧氏很不安稳。凤桐就坐在她床边守着,知道她又困于梦魇,立即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她怔怔地盯着他,半晌,一骨碌坐起来,急匆匆道:“我看到华蓉了。”她歪着头思忖了片刻,眼里满是疑惑,伸出两手竖在耳朵上,歪过头去。这动作由年过花甲的萧氏做来,颇有些滑稽。“温玉把它放在一个鼎里,那鼎很大,有半人高,乌黑发亮,上面刻了很多字,我都不认识,顶上还有两个竖起来的尖尖。”凤桐绷不住笑了出来。“你还笑!”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如何比划,颓然放弃,喃喃道:“我觉得那鼎很古怪,里面有红色的水,华蓉悬在里面,发着红光,温玉把剑放在那里,总不是煮来吃的吧?”凤桐却敛了笑容:“那鼎高三尺,两边有铜环,两翼竖起,上面是金漆写的符咒,里面是沸腾的血水?”她重重点头,惊疑道:“凤君见过?”他默然片刻,轻道:“那是魔族圣器混沌。”两人都沉默。半晌,凉玉脸色奇异地笑道:“温玉用着魔界的东西?难道她构陷我入魔是假,自己入魔是真?”凤桐细细思量,也觉得十分古怪,道:“我年少时曾在魔宫见过一回混沌,那时它还镇在魔宫中,后来被魔君须玄送给了小儿子朗月,便再也没人见过,照理说只应在这三世子手上,不知道温玉是如何得到的。”凉玉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凤君方才说……那魔君的小儿子,叫什么?”“朗月。”“……”****一个月前,凉玉曾经嘱托啼春给郑家安插眼线,秉持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信誓旦旦要将吃过的亏全都还治其人之身。照理说,暗线才埋下一个月,尚在危险期,不宜动用,可是此刻她顾不得许多,把啼春唤来,惊动了上下十八个暗线,打探郑袖的近况。谁料到这郑袖就是魔界的三世子朗月?听说魔君须玄偏宠幼子,偏宠得十分明显,连夺嫡都没必要,以后整个魔界,势必要落到朗月手上。可是这明明是她与温玉间的的恩怨,怎么连魔界的人都要横插一脚?她愈发愤慨起来,在心里将那闲得发慌的朗月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才一个月,春山教那十八个眼线还没有侵入郑家内核,没打探到什么要紧的消息。只有一个叫莺莺的侍女,顺风耳,竟是隔了门偷听来一条情报:郑袖三日后要进宫去一趟,排场极大。啼春听了,气得吐血:“老太太,这哪算什么情报!咱们也收到宫里的请帖了,三日后,到翊坤宫九真殿去赏宝,但凡是有点身份的命妇,三日后全都要进宫。”凉玉想了片刻:“翊坤宫九真殿?赏什么宝?”“听说最近得了一个宝贝,不知道是陛下从哪儿搜罗来的,半人高的一朵山茶花,全是用小粒的水晶聚成的,据说见过的人无不震撼。贵妃便提议,要让皇家命妇们都见识见识天威。”“请命妇,郑袖干什么去?”“只请命妇,还不是因为陛下吃心,害怕贵妃的美貌让别的男人看了去。可郑袖是贵妃的亲弟弟,年纪又小,闹着要见一见姐姐,总还说得过去吧。”凉玉想来想去,觉得这事有些古怪。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朗月那张笑眯眯的脸——他对她倒是毫不避讳,省了她好多猜测,看上去也并不急于至她于死地。可是她还记得,那一筐子追魂石是他送来的,差点让她魂飞魄散。还有,本该属于他的混沌,现在,在温玉手里。凤君说过,混沌此物,可粹天地之恶,蒙蔽万物本心,它在一天,华蓉就一天不会认主。郑贵妃是郑袖的姐姐,跟魔界三世子朗月并无真正的感情,他这么急着要去,究竟是为什么呢?那翊坤宫九真殿上摆着的那朵古怪的大花,又跟她有什么联系呢?她挑了帘子,直挺挺地躺回床上,许久,帐子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凤君,我大约知道我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梦见皇帝和郑贵妃了。”“想必是引魂曲生效了。”凤桐伸手接住飞来的芳龄,眼神幽深,“你就是那朵水晶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