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伏一惊,还未来得及思索燕离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此,就见面前的黄衣人倏然转身。
他踩着凌乱无章但速度奇快的步法,乍然间从树后蹦出来,直直冲向程伏。
“呔!逆子,吃你爹爹一棍!”
程伏:“……”
这黄衣人生得一副悍匪样貌,满面横肉,一道又深又粗的刀疤从眉间横亘到嘴角,看上去十成十的狰狞。
这么一张脸,想必在止小儿夜啼方面能够成就十足。
黄衣人挥着手中武器,气势汹汹冲上前,将那长条玩意舞得虎虎生风,对着程伏,狠狠一棍击去。
土黄的殊途剑出鞘声清越,程伏眉目凌厉,执剑迎上那一击。
然后她清晰地看见——黄衣人手中拿着的,赫然是柄尾端毛毛躁躁的扫把。
暗沉而锋锐的殊途剑刃与破破烂烂的扫帚相撞,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咣当”响。
程伏面容有些扭曲。这柄剑不爱听她驱使也就罢了,但,真的也不至于这样子侮辱她。
她拿这柄剑砍个朽木扫帚,居然没砍断。
燕离修长挺拔的身姿,此刻正一点点从虚空中缓缓浮现,最终立在程伏身后。
一如既往的白衣胜雪,眉目清冷。只是身形隐隐有些飘渺,显得很是虚幻,像是下一秒就要消逝。
扫帚杂乱的硬毛在程伏眼前乱飞。
面前这黄衣人愣是用一柄带着潮湿腐朽气息的破扫帚舞出了刀光剑影的感觉,招招凌厉逼人,偏又看不清路数,一眼看去,只像是乱打一气。
程伏一边闪躲,一边用这几日训练的成果试探般地朝黄衣人身上砍去。
法修习剑,自是要将法修的独特优势融到剑上。
程伏握剑的手心微热,有灵力在其中飞快地凝聚旋转,剑柄隐隐可见浅绿的灵力。浅绿逐渐变得浓厚,而后自剑柄缓慢地爬到剑刃上。
不过刹那,整柄剑的表面就蕴满了透亮如萤火的青色灵力,悠悠地在其上小幅流转着,如同湖心中微漾的水波,盈盈一片,很是好看。
程伏漫不经心地将剑锋一抖,平平地在空中挥出一道雪亮剑光。
剑出,又不止是剑出。
比剑招更早出来的,是覆盖其上的晶莹灵力。那灵力自发地在空中形成一条轨迹,而后便如同泉流般,沿着灵力轨迹涓涓而去。
程伏眼中锋锐之意乍现。剑锋流出的灵力与她手中剑招一前一后,前仆后继地精准击向黄衣人头颅处。
黄衣人见状,面上生出错愕,表情变得更加凶恶。
他维持着这个凶恶的姿势,依旧挥舞着扫帚朝程伏击来,却没有躲程伏那道刻意蓄力的精准打击。
波光粼粼的灵力裹挟着一腔怒气,狠狠击向黄衣人天灵盖。
击中的位置与程伏先前的预计分毫未差。
黄衣人的天灵盖上,凝聚成团的灵力骤然在其上溅开。
光辉散尽后,无事发生。
黄衣人毫发无伤,依旧直挺挺冲向程伏。
似乎那点攻击于他而言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值得挪一点眼色去关注。
他挥舞着那柄烂扫帚,朝程伏当头一棒,嘴里喊道:“逆子,居然敢打你亲爹爹!”
程伏原本还在对方才那一击心怀诧异,闻言顿时怒上心头:“你是不是没有生育能力,见个人就要认孩子?”
殊途剑刃再一次抵上破扫帚的朽木柄,发出“铿”的一声。
还是削不断。
什么破剑!
程伏心中生起了极大的怀疑,她觉得这可能不是别人的心魔境,而是她自己的。
她因为太菜,修炼多年修为依然凝滞金丹,然后做梦使剑连把扫帚都砍不断。
别人家神兵削铁如泥,她家神兵砍木如削铁。
程伏这般想着,咬牙切齿地用殊途剑掀翻了那碍眼的破扫帚。
黄衣人显然是没有什么练家子功夫的,被程伏这一掀,便一骨碌摔在地上,滚了两滚。
程伏倒拎着殊途剑,三两步踏到黄衣人面前,开始补刀。
寒光闪闪的剑光唰唰而过,黄衣人被砍得抱头鼠窜,但依然毫发无伤,衣角都没有半点损毁。
长相狰狞的黄衣人一边抱头,一边喊道:“真是反了你了逆子!来人,来人给我关住他!关他三天禁闭!”
程伏气得说不出话,一剑劈在他太阳穴上。
一劈过后,黄衣人居然不再动弹,整个人像是突然被女娲恢复了出厂设置一样,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尊泥人雕塑。
与此同时,程伏周遭原本处于动态的环境静止下来,逐渐变得有些虚幻朦胧。
一道少年嗓音突然盖过场景中所有的花鸟虫鸣,似乎穿过遥远的时空飘渺而来。他沉静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怀念意味。
“我从小就喜欢玩弄拳脚,经常要府里头会武的家丁陪我玩。”
“但是我爹不让我学武。他说学了武功就会入江湖,江湖纷争太多太乱。我爹指着自己脸上的刀疤告诉我,他年轻时候掺和江湖上的事,差点死在一场争斗里。”
“他到了而立之年开始经商。因为是商人,没人瞧得起他。但家里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爹也不在乎那些声音。”
“后来我听说世上有能够修仙的修士,听说了无容剑尊,我就发了狂一样喜欢上练剑。但我爹不愿意我学武,就更不愿意让我习剑。我每次偷偷到花园里练剑,都会被我爹抓住。他经常蹲在那抓我,每次抓到,就关我禁闭,让我好好反思。”
少年沉静的声音戛然而止,周遭朦胧的景象也一点点恢复原样。
程伏怔了一怔,随即想起来是心魔境中的【心语补充】。
这里既然是学子的心魔,就必然伴随着他当初或者很久之后对这段过往的想法与叙述。
方才她听到的那段内容,就属于“叙述”。
她回头,看见自家师父正垂着眼睫看那地上的黄衣人。
按照刚刚的心语补充,这个黄衣人显然就是学子的亲爹,而她此刻在心魔境中的角色,就是那黄衣人的亲儿子。
程伏想到刚才打斗时黄衣人说的话,有些憋闷。
这黄衣老父亲说的话居然不是她之前所以为的挑衅。
好气。
燕离看了两眼地上的老父亲,就将视线移回了程伏身上。
程伏也看着燕离,见师父终于正眼看向自己,她才眼巴巴开口问道:“师父,你怎么在这里?你虽然是监考,但也不能帮我作弊啊。”
燕离黑黢黢的眼瞳很专注地看着程伏,闻言眸光微动:“我自然不会帮你作弊。我在心魔境内所说的内容,都是不能超过你的已知信息范畴的。”
程伏更奇怪了:“那师父你过来做什么?我违规了吗?”
燕离:“……”
她声音微哑道:“测试境结束时间还长,我想着在这境内可以给你些剑术上的指导,以免占着你一个师尊的名头,又无所作为。”
不等程伏回答,燕离像是急于验证一般又道:“你方才的剑,出得太急躁,力度使得歪斜了。未出剑前,心中要对这一招的剑势先有个估量,出剑才稳。”
程伏认真听了,略微反思了一下。
师尊说得对,她是出剑急躁了,听见那黄衣人一口一个“逆子”“爹爹”的,心下恼怒,又不愿在师尊面前的战斗落下乘,满脑子只想解决他。
于是就落了个急于求成的下场,剑势自然不稳。
她认认真真朝燕离一拱手,肃穆道:“师父教训的是。修剑先修心,心境不稳,出剑便不能自如。”
程伏语落,想起那个倒在地上的黄衣老父亲,又低下眸去,循着那抹黄澄澄的绸缎衣摆看向他面容。
老父亲依然直挺挺地躺在被程伏击倒的原地,身上一道伤也没有,眼睛却睁得滴溜圆,活活是个死不瞑目的挺尸模样。
程伏眉峰微蹙,心下思量。
她如今身份是这老父亲的儿子。照那心语补充的内容来看,这儿子应当是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什么怨恨之意的,不然在陈述这情境的时候就不会这样淡然平静。
心魔中,一切行为的逻辑是符合当下情境的。
这学子既然是被自己亲爹撵着跑,就只能说明学子本人当时并没有反抗行为或反抗意愿,那么该情景中,程伏套在“学子”壳中的行为,自然也无法对老父亲造成伤害。
所以在该情景中,她对老父亲的攻击通通无效。
想到这,程伏郁闷地叹口气道:“我知道了,这黄衣服的大汉现在还真能当我爹,因为这个心魔主人不会打他。”
燕离赞许地点头:“正是。但也莫要太沮丧,这人无法被攻击,倒恰恰能够成为你的活体剑术练习靶子。击打天灵盖使其僵住的效果时间有限,他很快就可以活动了。”
程伏沉默。师父的意思,是要自己对着老父亲练剑?
交谈间,地上挺尸的老父亲原本凝住的眼珠开始缓缓转动,脸上一条条分明的横肉牵连着刀疤微微抽动起来。
下一刻,老父亲整个壮硕的身体猛然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旁边的长条扫帚,大喊一声扑向程伏:“逆子!还敢躲!”
程伏嘴角微抽,又一次拎起剑对上老父亲的破扫帚。
她定下心神,开始认认真真地一一回想这几日在止妄中学到的一招一式。
这具身体从前是法修,没有太多剑理知识和持剑经验,因此一切都是从零开始。
程伏此刻使的,正是止妄学府中最为基础的入门剑法——止妄剑。
第一式,定风波。
先平心,再静气,而后举目观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