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离眼神有些古怪:“……什么关系?”
她凝眸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弯唇笑了。
对于程伏而言,她很少见师尊这样的神色。
抑或说,无容剑尊的情感本就如同一汪湖水,波澜不惊,凡有一粒石子落水引起波动,都会使得那汪湖上漫着的纹路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燕离眸光泛起些戏谑的狡黠:“她曾与我抢过食。”
燕离是被时空交易所弃置在五灵域当中的弃子,程伏救她一命,却在几载之后离去。
燕离度过了一段非常落魄的时日。她懂捕猎,会烤熟食,饿不死自己。但累月经年郁结于心,在一次捕猎中,燕离失手被毒物蛰了。
说起这桩事时,燕离神色很寻常,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去寻能解毒性的冰草。但因为气力不支,我倒在了冰草前方,手指离草茎只有一寸距离。”
程伏听着,却很有些酸楚。
独自行在冰原,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她知道凛冬雪原的冰雪有多冷。她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拟出霜雪覆面的触感,茫茫天地间,不会有人去注目一个气息奄奄的将死之人。
程伏忽然不敢想。
因为她突然更深切地明白,将燕离独自留在雪原上,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燕离目光放得很渺远,有些浸在思绪里头:“我伸手去抓冰草,却抓到了一只又冷又湿的手。”
“那只手的力气很大,把我的手撇开,然后抢着去拔那根冰草。”
“然后我们就抢了起来,谁也不让谁。”
这仿佛是什么过分有趣的事情,燕离又微微弯眸:“最后我们两败俱伤,两个人都快要死了。”
“她和我才终于愿意妥协,一人一半分食了。”
程伏的手紧了一紧,心脏畏惧地缩紧起来。
胸口有些抽疼,燕离语气平淡的讲述,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燕离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少女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指头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冷汗,冰凉又黏稠。
她微微偏眸去看,发现程伏抿紧了唇,神色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师父,对不起。”
程伏的声调绷得紧紧的,夹杂着不安和失措。
她后背都发出凉汗,但仍然没有喊停燕离。
燕离每说一个字,程伏就觉得那把谴责自己的刀朝心口捅得更近一寸。
她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燕离曾经一个人度过了那样昏暗无光的日子,是白痕陪了她。
而如今,自己竟然还无理取闹地为了燕离的友人吃味。
程伏越想,便越不是滋味,手指也就攥得越紧,好像生怕燕离要跑掉。
燕离一只手盖上她的手背,轻轻说:“没有事。”
“那之后,白痕和我在雪原上互帮互助了一段时日。因为冰草的缘故,她同我也算是有过命交情。”
“她很喜欢抢我的东西。”燕离道:“我不愿,但也无奈何。”
“因为也只有她和我抢。”她垂眸,复又看向程伏:“你不在的时日,我很寂寥,我只能与她说话。”
白痕之于燕离,是一段莫名但又温情的陪伴。
虽然初衷并没有好到哪去,但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弱肉强食,能有这段陪伴已实属不易。
也因此,燕离才会对这个昔日的友人一再谦让,允许她带走胡风,也允许程伏随她先去。
程伏呼吸急促了一些,她眸光绵软,带着难以察觉的恸色,靠近了燕离。
温热的唇瓣软软地落在燕离的眼角,清浅,很快又挪开。
“师尊,你在雪原难不难过、会不会哭?”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程伏却仍然挂心那么遥远的心绪。
燕离一怔,随即摇头:“我在雪原不难过。”
“但是程伏,你走的时候,我很难过。”
她认认真真地说道,眼神攀附上少女娇俏的面容:“我会哭。”
燕离的嗓音忽而低下来:“你走之后,我想着你,流了很多眼泪。”
雪白的双颊泛起绯色,燕离顿住,似乎难以启齿,没有再说话。
程伏陷在深深的愧恨之间,没有发觉燕离的欲言又止。
她又在燕离眼角落下一吻,好像这样就能将燕离流过的眼泪吻去一样。
回到寝殿,程伏安置好燕离。一夜未眠,又说了这许多话,难免有些疲乏。
虽然修士并不是很需要睡眠,打坐就能回复精神,但程伏的凡俗思维还在,总觉得还是要睡一睡为好。
燕离倒也不抗拒,自觉地爬上程伏的床褥,安然入睡。
睡前,程伏想起燕离昨日调戏她的话,鼓了鼓腮帮子,温吞地回敬道:“师父,你好像很喜欢爬徒儿的床。”
说罢,燕离还没有反应,程伏自己却已经红了耳根,也不知道这话究竟作用起在谁身上了。
一向容易红耳根的燕离居然一反常态地点头:“嗯。”
“你床褥间的味道,我很喜欢。”
程伏的脸更红了几分。她床褥间熏的是寒梅香气,同她剑意带来的气味有异曲同工之妙。
待燕离入睡后,程伏翻阅了一下有关古仙境顾氏的资料。
半时辰过去,快速浏览完这些的程伏,皱起了眉头。
顾家,上古家族之一,擅奇门术,研究出名唤“白鸟”凶器的是前家主顾策。
而现今家主顾之荣继位,将白鸟封印起来。
想必那白鸟的主人,就是顾之荣。
顾之荣生平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只是甚爱女色,纳了二十八房姨太太,每日耽于酒色,看上去并不像是有雄心的。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在纳第二十二房姨太太的时候,顾之荣做出了一件惊天壮举。
他在同一天,纳了五房。
是的,同一天纳了五房。顾家虽然底子渊远,但古家族其实都在日渐式微,名为四大古家族之一,但实际上顾家的家底已经略显紧张,养二十房姨太太已经力不从心,何况一次又纳五房?
但神奇的是,纳完这五房后,顾之荣大肆操办酒席,出手阔绰,丝毫没有囊中羞涩的模样。
并且在这之后,顾家家底就丰厚起来,家族产业也更兴隆,一跃成为古仙境的豪富头头。
顾家不可能支撑得起这样庞大的资金消耗。
那么,这笔钱是怎么来的,就显得大有古怪了。
程伏叹一口气。
她打开传讯玉简,向白痕打听了胡风的口供。
白痕很快传来消息。
信息显示,胡风和顾之荣做了交易,交易的内容却不是金钱,而是胡风手底下的一些势力人脉网。
作为回报,顾之荣将凶器白鸟交给胡风,胡风如愿以偿拿到白鸟,就来东海妄图搅动风云了。
程伏略有些惊异,手中顺势写下了心里的疑惑:“胡风交代得这么直白透彻?”
白痕很快给出回复:“不是他自己交代的,是用特殊的魂香从他记忆里看见的。”
程伏:“……”
玄幻世界的刑供手段也是挺邪门,跟开了挂一样。
刚想熄灭玉简,她又见白痕发来消息:“同你说件事,为了弥补燕剑尊,我在你房中也加了一点魂香,能够促进你们的感情交流。”
这句话一发完,显示白痕持握玉简的光点就瞬间熄灭下去。
程伏盯着白痕那句字迹端正的话语,没搞懂这是什么意思。
魂香怎么又能够促进感情交流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嗅闻出来有什么魂香的气味。
想必是用量很微小,能起到助神安眠的辅助作用吧。
没想太多,程伏除去外衣,蹑手蹑脚地歇在了床边的榻上。
阖眼后原该是一片黑暗,但很快程伏眼前出现了一片缭绕的雾气,初时迷蒙,而后渐渐散去,景象也随之明朗起来。
漫天风雪,不消说,程伏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凛冬雪原。
这里的冰雪永远厚重,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留下均匀的足印。
不知为什么,程伏总觉得身上不是太对劲。
她的头发似乎过长了一些,长到接近腰际,脑袋也昏昏沉沉,甚至发着热,与冰天雪地的气候格格不入。
程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是一双拿剑的手。
电光石火间,脑袋里浮现了熟悉的名字。
这……是燕离的梦境?
她试图将自己抽离出来,但无果,头脑昏昏沉沉,就连脚下路线也好像是被规定好的似的,径直朝着一个目的地走。
越走,程伏就对四周越熟悉。
这分明就是她从前和燕离居住的雪洞屋。虽然外表不如何,但内里的布置尚算精致温馨。
里面的布局没有太大改变,只是空空落落,想来居住在此的主人很久没有归来过。
程伏心头猛然一颤。这是她走之后,燕离的记忆情景。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伸出手,一点点抚过那些书架案几桌凳,像是带有无尽眷恋般,指腹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程伏的心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她如今在燕离的旧忆里,使用着燕离的躯壳,能完完全全感受到她的心绪。
胸口沉闷发堵,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幕幕迅疾地在眼前浮现,每一件家具,都可以带起她妥帖存储的记忆,海潮一样冲昏她的头脑。
有冰凉在脸颊滑落,程伏被迫想念着自己。
她从不知道有人可以把记忆回放到这种程度,精确到每一毫的感受都不放过。
这几乎是一种自虐,也是极其危险的精神状态。
眼睫被泪水完全沾湿,一遍遍自我虐待之后,程伏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好似没有半点重量。
她的心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扭曲了,逐渐生出巨大的怨恨不甘。
手心的灵气一变再变,半晌,终究还是变回了原样。
若有人在此,就能看见一个眉眼清冷的雪发少女,面无表情地流了满脸的眼泪。
她安静地躺上过于宽大的床铺,为自己盖好被褥。
修长的手指很稳地拭去自己眼角的泪,而后她探入裙裾,脊背发抖。
清冷而破碎的嗓音梦呓似的呢喃道:“程伏……”
“我不会、让你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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