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刹那间,白驹气味在缥缈的空气中被凸显出来。
不需要刻意嗅闻,就能察觉出这股气味的源头,恰恰来自那些外表质朴的房屋。
程伏举目眺望,发现几乎所有房屋都在散发着时空罅隙的味道。
这意味着,她们目之所至的建筑,已经全都沦为交易所的时空据点了。
她们不过初入古仙境,所处的地带也较为边缘,却已经能看见这么多时空据点。
至于古仙境腹地和灵脉丰沛处的情状,程伏单是想想,就觉得心惊胆战。
燕离的声音适时响起:“交易所的手,的确伸得很长。”
她语调悠悠,似乎在字斟句酌:“它们在当地,已经成为了‘有求必应’的代名词。”
话音才落,像是急于验证燕离所言一般,原本空落落的地平线尽头,倏然冒出了两道匆匆身影。
是个带着孩子的老妪。
老妪身形佝偻,两鬓斑白,步履蹒跚地牵着幼小的女童,行色匆匆,明显是在赶路。
而行进的方向,赫然便是小土坡上的其中一间古朴小屋。
木屋屋檐陈旧,已经有一阵年岁,门扉松松地半掩着,老妪伸手一推,就吱呀地启开,露出其间景象。
在看见门内的布置后,程伏目露惊异。
——院落里置了一个巨大的神龛,其上供奉的神像眉目平和,眼帘半垂,半露着没有焦距的白色瞳仁,看上去圣洁极了。
再向下看,神像白皙小巧的鼻头,线条流畅精致的唇瓣,以及修长的脖颈线条……
程伏脊背发凉,鸡皮疙瘩顺势浮了起来。
她绝对不会认错。
这个五官,是孟沧如。
神像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表面流转着莹莹的晖光,更为其增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祥和圣洁,出尘之至。
记忆中,孟沧如永远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生中少有这种神色。
……不。
她想起来,孟沧如是有一次这样的神圣模样。
孟沧如临死的时候,眼眸凝望着天际的鲛仙出世之象时,表情就是这样。
程伏脸色不太好看。
将一个鲛人的临死模样雕刻成像,放在神龛里给当地居民当作神仙供奉。
她从中揣测不出什么好用意。
况且,在见过一个人的鲜活之后,就见不得她凝固尘封的违和模样。
思绪千回百转时,程伏突觉自己手心被带着凉意的指节托起来。
燕离神色坦然,携了她的手,道:“不放心的话,就进去看罢。”
修士脚程很快,二人来到木屋门口的时候,老妪已经双膝跪在神龛的蒲团前,叩首跪拜起来,嘴中絮絮念叨着什么。
“仙子保佑……保我囡囡顺利炼气,进入仙门……”
一边的小女孩也垂头跪在侧旁,安静地等老妪祷告完。
她年纪小,尚且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生不起敬畏之心,尽管身体老老实实地跪在神像前,但眼睛偷偷地往旁边乱瞟,显然是对这间木屋的布置怀有很强的好奇心。
而后,小女孩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然轻呼一声:“……诶?”
老妪恰巧念完,闻声不满地皱眉,却不好在神前说什么,只是强拉着女孩恭恭敬敬叩拜了几下。
拜完后,老妪回头,也惊异地低呼了一声。
面前是两个女子,都生得绝代天成,只是一个霜雪似的冷,一个生得明媚昳丽,唇角带着笑,瞧上去娇娇软软的。
老妪迟疑片刻,却听那个明艳少女脆生生地开了口:“这位婆婆,我初来乍到,想知道这里头供奉的是哪方仙子?”
“小娘子,且出去说。”
出了屋,老妪才道:“这是沧如仙子,实话说,老太婆生在这穷乡僻壤里,原也不知道这是谁。”
“只是后来,不少仙人来这里修了庙、摆了神像,告诉我们这是沧如仙子,是掌管升仙路的,供奉了,就会让家里头仙脉亨通……”
话都说到这儿,程伏自然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有一批受命令的修士来给孟沧如筑庙,引导当地民众供奉孟沧如。
老妪絮絮叨叨地说着,神色间忽然闪出光彩:“哎小娘子,这沧如仙子还当真是灵验呐!上次带我家囡囡来拜了,第二天立时就有仙长找上我,说你家孩子有仙脉,将来若是炼气了,他就会亲自上门收徒!”
在五灵域,家里要是出了个能够踏入仙途的,就算是很有脸面的事情了,家里头也会将有仙脉的当金饽饽似的供起来。
这片陆地上,普通人对修仙的向往和狂热,总是难以消退。
告别了老妪之后,程伏才敛下面上的笑意,沉沉地望龛上顶着孟沧如面貌的慈悲神像。
她道:“师父,这些人让乡民供奉她,求的是什么?”
燕离没有看那个模样古怪的神像,只是凝望着程伏。
半晌才道:“小伏,若是信奉某样事物,便能心想事成,你当如何?”
程伏一怔,不太明白燕离的话中意,却还是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番:“我……”
“我应当是,很难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的。”
她实话实说,旋即看见燕离眼底有什么东西沉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但只是一瞬,快得仿佛是她看错了,燕离实质上应该并没有什么异样。
手心被捏了一下,程伏抬头,看见燕离神色如常,看上去那些小动作与霜雪般的剑修毫不相干。
程伏唇角微弯,没说什么。
“他们禁锢了孟沧如未入轮回的残魂,想要以此要挟白痕,同他们谈东海的交易。”
燕离淡声道:“谁知道白痕完全不搭理交易所的人,说孟沧如自愿叛出东海,东海不再收留她的残魂。”
程伏眉峰微动。
东海讲究落叶归根,如果有鲛人未入轮回,别的鲛人也会将他们的残魂收置在留魂湾中,万不会任他们的魂魄四处飘荡。
交易所也正是把握着这样的特性,去要挟心系鲛族命运的鲛仙。
“白痕自然心系鲛族,但她的观念不似老派鲛仙。白痕不认为死后的魂魄还归她管辖。”
燕离垂眸,“因为鲛族死后的残魂没有意识,不会痛苦。”
感知不到,就不算在遭罪。
这是白痕的价值观,程伏无意过多评判。
但当下的情况,让她的心里不大痛快。
白痕既然不受要挟,那么孟沧如的灵魂就必然在交易所手里为人所用。
孟沧如生前的修为那样高,死后残魂中蕴含的灵力能量也十分可观。
不出所料的话,孟沧如的残魂正在给交易所打白工。
程伏抬手,一道微小的光束便朝神龛中的塑像击去。
残魂没有躯壳,而塑造残魂临死前的模样,能够令残魂误以为这是生前的躯壳,从而被吸入其中,完成这具“躯壳”被寄托的希望。
光辉将要击碎神像的一瞬间,燕离却忽然挥袖,阻下了那一击。
程伏困惑地看向燕离:“师父?”
燕离道:“不必毁去。它能让你,心想事成。”
入耳的声音浅淡,不带有任何情绪,程伏却再一次皱起眉头。
她沉下声音道:“师父,我见不得交易所奴役孟沧如的生魂。”
燕离眼睫抬起来。
“不让交易所奴役,让你奴役。”
程伏深深地望进那对黑水瞳里,第一次不明白燕离究竟在想什么。
若是她没有理解错的话,燕离是以为她不愿让交易所得利?
可她的意思,分明是不愿孟沧如的灵魂于身后再受磋磨。
程伏隐隐觉得不太对。
燕离清冷的眉眼里也带上困惑。她沉吟片刻,抿唇道:“原来你是不愿意驱使孟沧如。”
“抱歉,我想错了。”
燕离的嗓音怀着显而易见的歉意。她一向是聪慧之人,程伏将话说到这种地步,自然也是能顺势明白的。
少女却仍然拧着眉。
不对,还是不对。
燕离分明是在意她,可是这样的在乎,却总是带着莫名的怪异感。
语调淡淡的嗓音再一次响起来:“小伏,你想怎么做?”
程伏正在沉思,闻言不假思索地把问题抛了毁去:“师父,您怎么想?”
雪发剑修垂睫:“你说,你无法抗拒心想事成。”
“我便想,有这样一个机会在此,你不应当抗拒驱使孟沧如。”
“因为她的残魂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完成你所能想到的一切。你可以透支她残魂的力量,以此满足心愿。”
清冷的声音低落下来:“小伏,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她清晰地看见那双清澈的黑瞳里,含着分分明明的无助:“我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你的愿望,可我始终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程伏呼吸一滞。
脑中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现出了轮廓,即将要水落石出。
燕离依然困惑地,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着:“小伏,我想了很多。”
“我有能力实现你的一切愿望。”雪发剑修平静地说着,而程伏也并不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
“你想要怎么做,我都会同你一道,都会帮你——”
“够了。”
程伏很干脆地打断了燕离的话。
燕离眼睫微颤,视线不可自抑地落到了程伏身上。
程伏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燕离,你是一个人,你有你的想法。”
“你为什么因为我,瞻前顾后?”
她凑上前,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冷白的肌肤上:“不必为我自轻。你若当真要顾着我,便为我,先敬一敬自己罢。”
程伏颇有些轻浮地伸臂揽起眼前人的颈,软声道:“燕剑尊,您强大又美好,可千万、莫要为小女子折了腰。”
作者有话要说:程伏:宝,不要再pua自己啦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