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燕离。
燕离。
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反反复复揣摩,将出未出。
程伏困惑地喃喃:“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她眉眼显而易见地软下来,只是困惑未消,神色很是迷惘。
混沌景象逐渐显现出原有的轮廓。
随着视线清晰度的恢复,带着细小战栗的语声复又响起:“是我,小伏。”
“……不要哭。”
程伏动了动眼睫,眨落一颗温热泪珠。
冰凉的指节揩上她的眼角,程伏怔怔抬头,终于看清燕离的模样。
望入那对漆黑眼瞳的时候,程伏莫名觉得很安心。
燕离眸光专注地看她,唇间逸出一句很轻的气音:“他胡说。”
语音轻飘飘的,犹如一根毛绒绒的鹅羽,搔得程伏心头一下一下地痒。
程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指的是杜明澜。
她下意识抬眼一看,发现翩然立在废墟上的杜明澜已经不见踪影,想来是因为燕离的突然出现。
程伏收回目光,问出了积压在心头的那句话:“师父,你去做什么了。”
少女声音低了低:“玉简也联系不到你,感召印也被你单方面屏蔽……我很担心你。”
燕离不答,眸光不依不挠地凝在程伏面上。
程伏生就一副明丽灿烂模样,惯爱笑。
此刻却眼角红红,唇角也不扬了,脸颊两边水痕湿漉漉的泛着细碎白光,倒像是平白受了什么欺负。
燕离的嗓音沉了沉:“杜明澜与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眉眼敛起来:“狗、屁。”
程伏“啊”一声:“什么?”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曾想燕离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次:“我说,狗屁。”
程伏神色震颤,望向燕离的目光禁不住带了一点儿复杂。
“师父,这种话是谁教你说的?”
“不重要。”燕离截断话头,淡淡道:“他在放屁,我不过实话实说。”
漆黑眼眸倒映着程伏脸庞,“你是最特别的,程伏。”
——在我眼里。
神色漠然的剑尊在心里补上了后半段话。
程伏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燕离就已经执起了她的手,御剑前行。
燕离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带她离去。
程伏也有些习惯了这样的做派,没多问,垂眼开始数起燕离雪白的头发丝。
反正等会儿燕离会同她说的。
才数到第二十五根,程伏便感觉脚下所御的同心剑顿了下来。
燕离身体微微前倾,雪色发丝扬起,将她刚刚边数边绕的头发尽数扬成散乱模样。
程伏最后拨起一缕发,放到鼻端嗅了嗅。
是干净的清雪气味,凉凉的,吸一口,心头就像被长风涤荡过一通。
下了剑,程伏望向燕离,指望着燕离带路。
这个位置她不熟悉,不过依稀能辨出,此处似乎是古仙境主灵脉接近源头的地方。
若是程伏没有记错的话,方才的分头探查,燕离就负责查探这块区域。
她的大剑尊好像在这里搅出了不小的动静,以至于杜明澜也想要通过她来限制燕离的动作。
不过眼前的景象,倒不像是被搅弄过风云的模样。
山脉连绵,碧云如洗,一副祥和安好的山野景致。
程伏看了几眼的景,就听燕离轻飘飘地抛出一句:“头发好闻吗?”
程伏闻言转头,才发现燕离一直在看自己。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好闻,很香,我很喜欢。”
“嗯。”燕离目光流到山野间,半晌缓缓道:“你看的方向,就是从前交易所安置下去的总部。”
程伏:“……”
她不过随便挑了一处看,居然这么巧吗。
程伏盯着那处,顺带放出自己的灵识朝那块区域查探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
她凝眉,又仔细用灵识搜寻了一遍。
还是没有。
燕离的声音响起:“不用找了,现在没有了。”
“嗯?”程伏不假思索地接上问题:“为什么没有了?”
“因为被我连根拔起了。”
程伏:“……”
燕离说,她把交易所连根拔起了。
虽然程伏知道杜明澜为了迷惑她,给出的信息自然不太准确。
但这个信息差实在是太大了一些,令程伏头脑都跟着恍惚起来。
劈掉灵脉已经是很离谱的事情了,连根拔掉交易所这种事,如果换个人来说,程伏一定会觉得这个人放屁都不带味儿的。
沉默了须臾,程伏找回了自己干巴巴的嗓音:“怎么做到的?”
“因为不想看到它们挟持你,就做到了。”雪发剑修眼睫不动,声调淡淡的,没有太大起伏。
程伏有一瞬间的失语。
她很明白,燕离是不善言辞的。
不善言辞,所以直言直语,看上去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燕离又指了指后面的灵脉,解释道:“我先劈断了他们供灵的主要源头。交易所因此能量匮乏,自然就终止了绝大部分跨位面的交易。”
“他们最强的地方在于白驹力。终止了跨位面的交易后,交易所就断了绝大部分的白驹力来源。”
燕离语气平平,仿佛是理应如此的事情。
程伏听她轻描淡写地把前因后果带过,觉得心口发堵。
这一切说得简单,但真要全凭一己之力去做,又何尝容易。
程伏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不作声,沉默地看着前方。
她能够感受到燕离的目光流在自己身上,沉沉的,承载了很多东西。
程伏突然又想起来杜明澜对她施展瞳术时,所说的那一番话。
“说真的,程姑娘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像你这样的人,剑尊要多少有多少。”
“燕剑尊为你做了这么多……”
程伏不喜欢杜明澜对她们感情的挑拨。可是她却不得不承认,杜明澜说的这两句话,是事实。
自己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燕离也确实做了太多。
她很普通,曾经身负血契,修为不过金丹。
如今血脉觉醒了,也就是一个洞虚初期,远远比不上燕离。
非要说什么并肩,也只是燕离自愿站在她身边而已。
她这样的人,也值得燕离为她付出这么多?
程伏很酸涩地想着,在心底一边嘲弄自己,一边又觉得嘴里发苦。
她微微开口,但声音压得极低:“燕离,我好喜欢你呀。”
燕离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她的眼底浮起光亮。
程伏仍然说着。她垂着眼睛,吐出的字句和着微风散开:“喜欢或许不够……应当说,是爱。”
“依我们现代人的语言习俗来说,‘爱’比喜欢更珍重,更沉。”
“可能因为这个字沉甸甸的,所以大家都不敢太草率地说出口,甚至会觉得,这个字太遥远,也太虚伪。”
程伏一口气说完,抬眼对上燕离的目光,神情惘然:“只是,我人微言轻,连带着我捧出来的‘爱’,好像也一文不值。”
她带着满腹的忐忑不安,终于说出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
清冽气息临近,程伏看见燕离罕见地皱了眉。
她一腔的惶惶忽然也落了地,略带苦涩地想,其实理应如此。
程伏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临头的宣判。
燕离眉目沉肃,声音很重:“你不是一文不值。”
漆黑的眼瞳幽深,看不见底:“我很珍视你给我的,‘爱’。”
燕离似乎还不熟悉这个字的读音,说出口时带点犹疑。
但字音发得很清晰,尾音干净利落,掷地有声。
“我不是太明白它的意思,但我知道,我珍重你。”
燕离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转圜斟酌过,像是在阐述极重要严肃的事实。
“我带你来看这片交易所的遗迹,也是为了告诉你,是你让我下定决心,去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晚风掺了夕晖的暖意,徐徐迎上少女的面。
程伏的眼眸被夕阳映成通透的金红色,烧红了半边天幕。
燕离抬手,捻起程伏鬓边乌黑的碎发,一根一根地拨开。
颊边被这动作带起细微痒意,程伏目光偏过去,落在燕离绕她头发的手上:“师父,你在做什么?”
“只许你玩我头发,不许我玩你的?”燕离凉凉道。
程伏默然:“……许。”
待得燕离把她的鬓角头发绕得乱糟糟,程伏忍无可忍地按下那只修长的手。
她将人揽到怀里,头颅埋到燕离颈侧,很不讲道理地刮蹭了好几下。
燕离的手顿在程伏肩侧,旋即轻轻拢指扣住。
二人贴得极近,交颈之间,声息喘气都互相听得分明。
过了很久,程伏才听得燕离低低唤了句“小伏”。
绵密的发丝蹭在脸颊上,她耐着痒意听燕离说。
“不论你是怎样的,都值得接受爱。”
燕离的嗓音越来越小,程伏吸了一口气,发现鼻端嗅闻到的清雪气不知何时也淡了许多。
“你值得被爱。”
程伏微微松开燕离,发现眼前人雪色的发丝开始通透,逐渐兜不住刺目的白。
天际的夕晖透过其间,熠熠折射出灼眼的烈光。
燕离目光温和,缓缓笑道:“我的力量也有穷尽。拔掉交易所后,我要休息一会儿。”
“回家吧,小伏。等我恢复了气力,我会来找你。”
眼中的雪发剑修渐次变得通透,直至完全消弭在空气之中。
少女怔然地伸手向前,疏疏漏过满指风。
这是程伏回到现代的第二十天。
她从自己的床上醒来,神色平静,什么也没有说,平和地回归了自己原来的生活轨迹。
程伏今年19岁,就读a大外语系的二年级。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不大的房子住。
程伏没有父母,由爷爷抚养大。爷爷去世后给她留了一大笔遗产,足以让她安稳无忧地过上半辈子。
五灵域的事情像是一场过分真实的大梦,程伏总是会低头看着手背上那捧赤色莲花,沉默良久。
今天课不多,程伏漫步出校园,看着星星点点亮起各色灯的繁华街景,略微有几分恍惚。
灯红酒绿的市中心,让她想起了自己在绿地平原上看到过的夕阳。
金红色的辉光漫了半片天,也是绚烂漂亮的景象。
程伏叹口气,独自朝自己租住的小区里去了。
耳边传来喧嚣沸腾的人声,街道那边好像有些热闹。程伏顿了脚步,望过去。
她记起来,这一带办了个漫展,前几天还有同学喊她一块去。
此时人声嘈杂,是因为不少coser从路那头走过来,都在说笑,免不得也有一些路人纷纷投去目光打量,悄悄议论两句。
程伏百无聊赖地看了几眼,没发现自己喜欢的角色,兴致缺缺继续走自己的。
“啊——你们看那个小姐姐!天呐好漂亮,你们认不认识这是什么角色啊?”
一个路人女孩兴奋的嗓音从程伏后方响起,因为激动声音扬得有点高。
“哇真的好美,我昏了,什么绝世冰美人——”
女孩的感慨越来越大声,程伏禁不住好奇地也朝女孩望的方向看了一眼。
刚巧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雪发黑眸,眉眼清冷,容色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程伏愣在了原地,手背突然窜起一阵火烧火燎的热度。
直到那道修长的身影走到自己身前,程伏才回过神来,目光回到眼前人的脸上。
燕离眉目冰凉,但眸光落到少女身上的一刹,微不可察的柔和起来。
清冷的声线隔着久远的从前,落在程伏面前的市井烟火中。
“小伏,可以开始长相厮守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感谢各位小天使赏脸看我的烂文,鞠躬
接下来的几天应该还会产出一点破烂番外(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