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澜唇瓣微翕,嗔怪地瞥了翡雪一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瞧瞧,果然是得寸进尺,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皇后身上。
珠帘之后,刚刚落座的翡雪面色微变,眼皮一跳,眸中有些许冷意。
她默然不语,自斟自酌了几杯,却并不抬眼,只是揉了揉眉心,略有些疲倦和烦躁。
长宁长公主见翡雪犹犹豫豫,失落无措的模样,以为她是露怯害怕了,心情大好。
这么好的主意,还是林霜儿跟她说的呢。晋王妃早就打听过了,哪怕从林老夫人嘴里,也没听说皇后善舞。既不能文,又不能舞的世家女子,徒有其表,就算得了皇后的位份,也无非是空有虚名的摆设罢了。
无能而忝居高位,终是不能服众,若能引得众人对皇后不满,岂不是乐事?
长宁长公主难得体贴大度了一回,哂笑道:“嫂嫂莫不是也不会?是长宁造次了,忘了嫂嫂已说过了,自己才疏学浅,不应当这样贸然为难皇后娘娘的。”
翡雪已有几分薄醉,面容白里透红,眸光略带着困倦。
她微不可闻轻叹一声,挽了挽衣袖,将酒杯置于案上,道:“长公主盛情相邀,本宫若是一味推拒,到底显得太见外了。只是琴音难得,妙音婉转,若本宫只是平地起舞,又有何意趣?”
她故意提高了的嗓门,语气虽有些不善,可那温软的声音落到耳中,却让人丝毫觉不出半分挑衅。
众人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秦太后挑了挑眉,扫了她一眼。
坐在旁边的宋知澜倒是猜到她想干什么,眼前一亮。
北境的冬日格外漫长,水面结冰的时日也长,冰嬉戏舞,是她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翡雪舞艺精湛,十二岁那年,就自创了一套冰上胡旋舞,当年一舞动凉城,在北境传为佳话。
长宁长公主差点被杯中酒呛到,忍不住咳了几声,讥讽道:“不在平地起舞,嫂嫂莫不还想到那边御湖上起舞不成?”
翡雪眉眼扬了扬,不发一语,只是噙着笑看她。
长宁长公主瞧见她身旁的宋知澜亦是满脸含笑,成竹在胸,满脸期待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忽地垮了脸,暗暗捏了捏袖袍,蹙眉道:“皇后真的,想到冰上去跳舞?”
翡雪颔首,站起身来。她兀自掀开珍珠帘幕,拢了拢衣衫,款步而出。
见皇后终于不是任由着她们胡来,连翘的心气跟着都高了几分,忙将她的斗篷拿过来,替她披上的时候,头都是扬得老高的。
众人只见,一抹桃粉色的倩影长身玉立在梅树下,微微仰着头,略有些寒风拂动她的长发,将她宽大的袖袍鼓起,平添一丝清逸出尘之美。细碎的花瓣盘旋而落,沾在她的衣袂上,鬓角边,俨然是一幅天然的美人折梅图。
翡雪却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细细择选了一支花朵繁盛的梅枝折了,回头对这边的秦太后等人笑道:“光坐在这里饮酒,身子都有些凉了。今日太后既有雅兴赏梅庆寿,本宫就跳上一支冰上折梅舞,聊以助兴吧。”
冰上折梅舞?
她何时又创了这么一套舞姿的?莫说别人闻所未闻,宋知澜与她自幼相熟,也是没听说过的。到底还是技痒了啊!想来她是被惹恼了,这是要即兴起舞了。
退无可退,还真是应了那句,兔子被逼急了也要咬人的!
宋知澜早就窝了一肚子火,见众人皆愣在原地,率先起身捧场,因笑道:“皇后娘娘舞姿卓绝,臣女在北境就曾见过的。今日拖太后娘娘洪福,我们何其有幸,能够大饱眼福呢。”
在座众人,有期待的,有赞叹的,有嫉恨的,无论抱有何种心态,都纷纷起身,跟随着翡雪的脚步,穿过梅林,往御湖那边聚集而去。
有她吹嘘得那么好么?
长宁长公主不屑地扯了一下唇角,也不得不唤了宫人,抱琴跟上。林霜儿更是一万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可这样的场合,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
小寒时令,冰清霜洁,川凝冻霭,玉冰洞地。
翡雪足蹬冰鞋,摘去斗篷,单手擎着一枝梅花,曲腿滑行一段,凉风鼓动着她宽大的袖袍,稍稍抬起胳膊,就露出一双如玉的柔胰和半截白皙的小臂,当真是明眸丹脸,玉骨冰肌。
到了冰面空地,她袖口一拢,足下一顿,就静静地立在了如镜子一般的御湖上,衣袂翩翩,别样动人。
雪肤冰貌的美人,与这冰天雪地的苍茫相映成趣,偌大空旷的御湖冰面,俨然成了翡雪一个人的主场。
还未起舞,就已熠熠生辉。
本是为了让她出丑,让天下人都看皇后笑话的,没想到这舞还没跳,众人就齐齐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皇后大出风头,她们却从主角沦为了陪衬。
那就让她在那冰上多站一会儿吧!最好冻僵了她,看看她还能不能舞了!
一会儿是长宁长公主让人搬琴桌,一会儿又是林霜儿想要喝水润喉,总之两人就是故意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踌躇了小半刻钟,无人敢催促。
萧牧云噗地吐出一颗梅核,故意凑到萧瑾玉身边,随意拨动了几下琴弦,引得大家侧目。他邪魅的笑了笑,打趣道:“我看不是皇后娘娘不会跳舞,是长公主和晋王妃犯怵了?”
长宁长公主尴尬地撇撇嘴:“皇叔说笑了。”
伴随着幽远的琴声,轻柔的歌声倾泻而出,冰凝之上的翡雪宛如凌波仙子。
长宁故意将曲调弹得重而急,翡雪的舞步亦如星驰电掣,足下直行旋转,矢矢逊疾;长宁的琴声骤然又变得低沉轻缓,翡雪就冒寒流行,踮足跬步,轻柔曼舞。
她手中的那枝梅花仿佛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高举过头顶时,是美人立花下,轻拂过鼻尖时,是丽人嗅花香,穿行过身侧时,是佳人折梅图,待她将那梅枝藏入袖中,又用宽大的袖袍半遮半掩自己的面容,只露出那远山含黛的眉和清澈动人的眼,就是倾国倾城,千娇百媚。
鲜花与美人融为一体,更显得她的舞姿优美轻盈,极为好看。
一舞未终,四座惊艳!
岸边的人皆屏住呼吸,无一不是看得入了迷,如痴如梦,陶醉不已。
无论长宁的曲调怎样变化,翡雪的气息丝毫不乱,脚步丝毫不慌,每一步都能踏在节拍之上,时而如惊鸿照影,又如曲婉游龙;时而如彩蝶振翅,亦如雨燕低回。
到后来,长宁竟然不自觉地跟随着她的舞步弹奏起来,反而是在歌咏的林霜儿,实在适应不了频繁变化的节奏,中途就止住了歌声。
林霜儿缩了缩脖子,双拳紧攥,满脸愤恨的样子着实难看。
本想让翡雪下不来台,没想到她自己倒是丢了人。也就是她自己在意罢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冰上那人吸引,根本就无暇顾及林霜儿的歌声和她此时的表情。
只晋王留意到了,不悦地瞥了她一眼。
长宁长公主咬着唇,紧紧皱起眉头,抬眼去看,只见冰湖中央,翡雪舞步旋转,衣带飘扬,片片梅花随之飞落,尽数拢入她的衣袍之上。
她的眼中突然划过一丝狠辣,指尖飞快的扫弦,流淌出急促而紧迫的曲调。
呵,你不是舞步飞旋么?且看我的指尖快,还是你的足尖快?这样的琴声,你还能不能跟上?我就不信你不出错!
凉风吹醒了翡雪的醉意,舞腰回节之际,她扫过长宁长公主不怀好意的笑脸,心头一沉,步子越发快了些,脸上涌出的红晕比方才更明显,鬓边发丝略有些凌乱,额间碎发垂下,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长宁长公主竟然这样出阴招,使绊子!
宋知澜气得柳眉倒竖,留心注视着冰上的情形,一边不动声色地朝长宁身后侧步。若是阿翡支撑不住,她即便是得罪这位跋扈的长公主,也绝不会让她得逞!
啪!
随着一声突兀的闷响,一颗梅子当当正正地打了长宁抚琴的手背上,她一吃痛,指尖不受控制,震得最后的那一下琴声破了音,格外尖锐刺耳。
本是要让皇后丢脸,怎么反而是她自己出了状况?!
更让她气愤的是,在大家都屏息凝神的时候,刚才那琴音中的错处就格外清晰。
众人本沉浸其中,琴声戛然而止,眼瞧着冰面上那人缓缓停下了舞步,渐渐收势,众人都是意犹未尽的,又带着些遗憾地歪过头来看这边。
长宁长公主面容扭曲,低呼一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手。低头就见那梅子落在地上,咕嘟嘟滚了几下,停到了宋知澜的脚边。
中山郡王,她还真不将这个所谓的族长皇叔放在眼里!
长宁忿忿扭过头来,目光中满是怨毒。正欲开口责难,待看清那几个人时,只觉毛骨悚然,微微张开的嘴,不敢再吐出半个字。
萧牧云带着些蔑意的睨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而在他身侧,一袭玄色长袍的帝王似是已经伫立良久,只见他长身鹤立,面色如霜,清冷的眸子凝视远眺着冰湖上那人。
萧瑾殊晦暗不明的瞳仁,足以让人齿冷。
偏他身边那个呆子少年阿浪,轩轩甚得,冲着她乐乐呵呵地傻笑。
他摸了摸脖子下的那枚玉佩,噗通一声,吐出一颗梅核。然后自鸣得意地一下一下掂着他手中的布囊,捡出一颗梅子来,高高扬起下颚,对长宁做了个鬼脸。
长宁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萧浪眯起一只眼,再次做出了瞄准弹指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