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豆做出开玩笑的样子:“我就是好奇,随口那么一问。想知道天下会不会有这样的事而已。”
无为见她不像作伪,又看她年纪小,并不像是奸邪之辈,这才没有再追究,但说:“天下不会有这样的事。便是问到开宗、立派、建观的□□师那里去,也是没有的。”语气笃定,看来说的是实话。
汤豆觉得好奇,问他“你们清水观已经建观多少年了?”
汤豆又问“那,你们道门有没有什么,叫人的意识……不,叫人的魂魄,能与别人的身躯严丝合缝,如原生一般的法子?”
无为一听突然正色,义正言辞道“你小小年纪,可不要想些歪门邪道!人之生死,自有定数。逆天倒施是万万不行的。”
无为想了想:“听师父说,至今已有四五百年吧。那时候天下小国林立,还不像如今有统一大业。当年,□□师出身贵胄,突大梦醒来,离世入山,在山林之中建立了清水观。”
“大梦醒来?”汤豆追问“怎么个大梦醒来法?”
无为想来想去,摇头:“到没有听说。”
“你师父也不认得吗?”二叔能在别人都不信清水观道长话的情况下,一个人都要赶过去,那足以说明,这两边并不是素不相识的。
无为认真地想了想,又摇头。但也拿不太准,说“恐怕也得问师父自己才行。他老人家认识的人多而杂,我也并不是全知道。”
一路上去,白天赶路夜里投店休息,大概因为带的家将多,别人看着他们人多事重,所以并没有遇到什么风波。
汤豆也多少打听了一些本主的事。
出发之前,汤豆也有询问家里的下人,附近还有没有重病不治突然好转,或突然意外险些丧命又救了回来的,想找到其它几个人。但下仆们都说没有。
也不知道其它三人会不会是因故,落在了别处。又或者有别的原因,一时找寻不出来。
原本春夏刚上车时,还有些惶惶的,因为陡然离家,自己母亲也没有随着主家出行,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心里十分不安。
但车子驶出了城,看着外头的新鲜,不一会儿就忘记了。乐呵呵地趴在车窗棂上,时不时还要叫汤豆“姐儿快看!”或是蝴蝶或是飞鸟。记忆虽然没用了,但脾气却和席文文差不多的。
因为是突然要出门,自然许多东西要准备,下头报说,一时半会儿可弄不好的。但徐娘子着急女儿的病,不肯拖延。最后只花了半天时间,着二十家将护送四辆大车,带着些随身的物品便上路。
但现在顾不到这些,汤豆也只能把找人的事暂时搁置下,先往清水观去了再说。
这一家是姓公良的,男主人似乎是个高官,宋嫫说的官职长得很,她听了也还是没明白具体是个什么官,总之很高就是了。而这身体的本主生母徐娘子,并不是正室,而是偏房,娘家是大商户,她手上银钱是从来不缺的,因只有一个女儿,生来就有不足之症,好一时坏一时,总是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只自带着女儿,在山清水净的老家修养。
停车歇息时,她得机会问无为,认不认识有一家姓汤的。
宋嫫说得直掉老泪“只盼着姐儿这次就能好全。再不受病苦。”又气说“当年要不是怀着的时候受惊动了胎气,何至于早产而不足魂魄不稳的?”
也问清楚,本主和汤豆一样,都单名一个豆字,她一时也感到茫然。是巧合吗?
原本汤豆不想带着她来,这个时代不比现代出行方便,路上很辛苦。
但春夏身上还有融合体在,万一要是有异变,她身为下仆,可不像汤豆这位主家,能受到那么周全的照顾,万一有个好歹多不值得,还不如干脆就带在身边。
无为摇头:“师父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历代是有传言的,说□□师在梦中去了仙境、见了仙人,偷看仙书,醒来后,将梦中所见,记录成册,也就是后来我们观里历代研习的《杂策》。”
汤豆就不明白,听上去是很厉害的东西,怎么会叫杂策这么随便的名字。
无为笑着说“封皮上本来还没名字呢,这个名字都还只是大家私下叫的,因为里面包罗万象,小到作法找猫找狗,大到成仙得道的技法,都是有的。”
成仙得道?汤豆心里一动“那这么多年,有人学成了这个成仙得道的技法吗?”
无为摇头。
“为什么呀?”
无为轻笑“别说成仙得道的技法,就是其它许多,只要是稍大一些术法,也是没有几个人能做得成的。一本杂策看着热闹,其实都是纸上谈兵罢了。能用的不足一二。大家都说,只是装装门面,驱邪当然是不在话下,旁的其实没有指望的。”起了兴致,又说了许多关于道观的好话。
后来汤豆返回车上,宋嫫嘀咕:“这道长怎么自家的什么事,都往外兜啊?”
汤豆心里却像明镜一样:“他不是往外兜。他是觉得我有天赋,将来或者能做道士的。”
宋嫫大惊失色:“那怎么行呢?!”
汤豆想到二叔穿着她那金闪闪的道袍,带着镶嵌着一堆宝石的冠子招摇过市,脸上不由露出笑意。二叔真胡闹,可也真好看。
宋嫫急了:“真的是万万不行,姐儿怎么能去做女道士呢。”
汤豆大笑起来“看把你吓的。”
宋嫫一看是玩笑的,可松了好大一口气。直说“姐儿不好这样吓唬人。”说起做道士有多苦“奴婢去打听了的,那清水观建在深山老林里面,蛇虫鼠蚁也多,每年都有被蛇咬了治不回来的。就算是要买点什么,出山还得五六天一个来回。姐儿要是进了山,吃个点心都吃不着了,便是奴婢们快马加鞭地去给姐儿买,回山也都馊了。咱们姐儿这么娇贵的人,过这种日子,娘子不得心疼死啊。”
说完想来是不放心,怕清水观真的要图自己主家,立刻往前面车上去,可能是去说给徐娘子知道。
春夏正坐在一边吃点心,见宋嫫跑走,扭头小声对汤豆嘀咕:“一会儿娘子就要来教训姐儿了!宋婆子最爱告状!”
汤豆逗她:“可不是吗。我一会儿肯定要被教训的。”
春夏生气:“老婆子这么多嘴!姐儿明明也就是随便说个乐,她都要去说!”生怕主家挨骂,帮着出主意:“一会儿娘子一开口,姐儿就捂着头装昏,我立刻扑过去大哭帮你遮掩。娘子一看这样,便心疼你,也就不会多说了。”
汤豆看着她肉乎乎的小脸,问:“那你不怕,娘子发现了要罚你的!”
春夏自得:“我怕什么呀,大不了打我一顿,过两天也就好了。我肉厚着呢,平常养出这些肉来,现在可不就顶上用了吗?再说姐儿会护着我的。”她扬着双下巴:“姐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护着我的。我也护着姐儿。”脸上还沾了饼沫,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但就是无比的笃定。
汤豆看着她,想到在付子安和柳长宗死后自己与她大吵的那一架,想到夜里她躺在那儿低低的哭声,心里一时好酸涩。看着她,汤豆想,不论席文文是什么人,在自己心中,她永远就是席文文。如果她曾做恶,那自己就帮她自省、赎罪,如果她将来作恶,那自己就劝诫、阻拦——这才是挚友该做的事。
两正说着话,车子突然缓速停了下来。
汤豆莫明地身上发寒,她连忙看看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今天落脚之处距得远,所以不像前几日,入夜之前就能到地方。夜色降临山川景色,尽数笼罩在暗色之中。车队里固然是有灯,但照得不远,光线也不比现代那么明亮。时不时还随风摇摆。
外头有脚步声,似乎是下仆在急匆匆地来去,汤豆从窗户缝隙向外看到不远处地上躺了几个人。看打扮,是随车的家将。有人见他们倒了,急呼“这边不好了。”话音没落,又有好几个正向这边来的人,走着走着,莫明地就倒了下去。
刹时间,惊叫声四起,一下就乱了起来。个个都像没头的苍蝇,也不知道要往哪躲,到处乱跑。
不到一闭眼的功夫,竟然一下就倒了大半。
春夏吓了一跳。藕节似的胳膊,拦着汤豆,紧张盯着外面。还想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汤豆一把拦住她“不要动。你没看到人越跑越倒吗。”
春夏立刻就不动了。对她的话实在唯命是从。
可这时候,前面车子却有人影下来。
汤豆伸头看,是徐娘子带着好几个仆妇,连忙大声喝止“谁也别动!”这时候也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无为身边小道长的声音“全都呆在原地,切忌慌乱奔跑!”
可不知道徐娘子是听不见还是怎么的,竟然还是带着人跑了过来。
一路跑,人就一路倒。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追着她们。
徐娘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不过片刻,就到了一地。顿时全身抖得和筛糠一样,只咬了牙往前狂奔,因着衣衫繁复裙裾宽大绊脚,还摔了几跤。
眼看只剩下她一个还在挣扎,四周都只有倒地不起的人了,汤豆搂起裙子,翻身出去,站在车辕之上,双手快速结印念完了颂文,双手猛地向地面按下。
在她那双小手接触到地面的世界,呼啦猛烈的风,从她脚地崩裂而出,将她身的衣衫吹得胡乱飞扬,再由她身上而起,并向四周荡去,急如箭矢竟带起铿锵之声。
急风所过之处,庞郎人意识体显出形状。
原来,那些倒地的人不起的人,正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其它庞郎人牢牢按住。
那些外来的庞郎人先是伸手拉扯,想将身躯中的这个意识体赶出去,但显然并没有成功。
那些意识体似乎在进入人身躯就完全与血肉融合,哪怕形态诡异别扭,却是坚不可破。看情况,赶是绝对不可能赶得走。
但随那些外来的庞郎人并不放弃,便索性俯身,吞噬起那些身躯之中的意识体来,不论对方怎么挣扎,很快就被其咬食,化为已用。它们边咬食着,边将自己往腾出了空位的身躯里面挤。甚至有两三个,抢夺一个的。相互撕扯如猛兽一般。
有一些动作快的,已经成功吃完了同类,据身于新的身躯之中。
很快,那个原本昏厥的人迷迷糊糊地转醒,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有大哭大笑,喜似发疯的,有怔怔发呆,喜极而泣的,但也不过片刻,那些表情淡去。大约是身躯的记忆占据了上风,很快便露出惶惶之态,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喊着‘娘子’、‘嫫嫫’吓得到处乱跑。
但不过跑了几步,又被其它外来的庞郎人抓到,按住了倒在不起,啃食起来,如此往复。
汤豆没有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景象。这简直……简直如活生生的地狱一般。
她猛地抬头看去,夜空中,还有漫天漂浮的好一些庞郎人,正以徐娘子和她以及春夏为目标,俯冲而下。
这时,无为已经从另一个方向赶了过来。
他双眼以一块写满了字的白绫缚住,一手结印口中颂文不止,一手持着凛凛长剑,所经之处,外来的庞郎人被砍得四分五裂,但这些意识体的碎片却并不会消亡,它们纷落在四处,随后就立刻被同伴分食。
每食多一份,食用的庞郎人便涨大一分,最后渐渐竟然结出几个越来越巨大的庞郎人来。但无为却似乎并不知道。可能是他眼上的白绫虽然能让他看得稍微清楚了一些,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让他有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本事。
汤豆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她心跳快得要爆胸而出似的,皮肤上的灯印又痛了起来,灼得肝腑巨痛,就像要把她烧穿。不得不挣扎扶着车壁才能站稳,口中急急地说道:“没用,没用。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杀死……不……有没有什么超度亡灵或邪祟的术法?”
但无为要招架那些外来的庞郎人,已经是□□无术,口中颂文一秒也不能停,不然立刻就会像其它人一样,被那些外来者食尽占据。于是虽然想说什么,但几次看向她却无法开口。
汤豆知道,这是不能指望人家了。
她回头看看呆若木鸡的徐娘子,又看看吓得脸一刷白的春夏,咬牙往车顶上爬去。
她知道一个大杀四方的颂文,二叔说过,不到绝境不可以用。
可现在,就是绝境了。不然这样下去,徐娘子会死,席文文会死,无为会死,自己也会死。
甚至,事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死了。
反正倒地片刻,每个人又会原封不动地站起来,直到这里每个外来的庞郎人,都得到了身躯,自然一切也就结束。整个队伍,又将原封不动地上路,该去哪里,仍去哪里。该做什么,仍做什么。
也许那个成为她的人,胆小懦弱不堪大任。也许,对于她来到这里所必须完成的任务,根本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不会放弃自救。父母那么辛苦地宠着她、养大她,护她周全,不是叫她遇事就白白送死的。她离开了家,也不是为了轻易地把交代在这里。
汤豆努力平静了心绪,回忆着汤白鹤说的话。
在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记忆不好,可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二叔的一言一行,每个表情,都仿佛活生生在她眼前。
深深呼吸之后,高声喊了一句:“护着我!”然后便掀起了裙子把裙角扎到腰上,随后一脚提起膝处,脚跟并在膝盖处,脚尖向外,另一腿微屈,身体前倾,双手在胸前结了个花印,仰头闭目。略略调整了呼吸。再不管其它。
二叔说,这是最难的一篇,不是难在它的颂文拗口,又长,足有一千八百二十一字,也不是难在这些字个个发音古怪,意义不明,而是难在它耗时最久。
“它是一个人能用的颂文中,最强大的,可是,到了必须要用它的地步,却很少有人能活着把它念完。”
当时她问二叔有没有用过。
二叔也摇头,怅然地说“我用不了。但太师祖用过一次。”
就没有后话了。
汤豆要了春夏跟着,另外徐娘子不放心,还将身边的老嫫嫫姓宋的派了过来,寸步不离地在后面车上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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