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1 / 1)

后园中有一个紫藤花架,因多年无人打理,架子上藤蔓疯长,如今正是紫藤花吐艳时节,一窜窜蝴蝶状的花朵葳蕤垂下,如梦如幻,灿若云霞。冯茂猛得站住脚步,呆看着眼前紫色的瀑布,喊了声秦义。“驸马爷看到这紫藤花是不是诗兴大发?”半大小子秦义机灵说道,“小的这就去拿文房。”花架后走出一人,长身玉立乌眸含笑,声音温润而纯净,“吃货眼里不会有诗,驸马爷是想吃紫萝饼了吧?”咕咚一声,冯茂咽下一大口口水,指着紫藤花对秦义道:“拣最嫩的摘上一大盆,回去做紫萝饼,延平最爱吃了,我比她还爱吃。”秦义挠挠头,哦了一声。“知我者,荣兄也。”冯茂向前一步,看着荣恪拧了眉头,“以前你没有官职在身,也没人认识你,偷跑回来也就罢了,现在你可是当朝一品镇国公,封疆大吏非诏回京可是死罪。”“别啰嗦了。给你带了一坛辽东的烧刀子,喝不喝?”荣恪在前,冯茂在后。冯茂又咽一口口水:“下酒菜呢?”“牦牛肉干。”进了一个把角的小书房,荣恪指指榻上的小几。冯茂看着小几上一大盘牦牛肉干和一大坛子开封的酒,吸一吸鼻子,酒香醇烈,一声欢呼跑过去盘膝坐在榻上,倒满两个陶制大海碗,不等荣恪坐下,跟对面的碗碰了一下,仰脖子一气喝干,抹一下嘴角说道:“太痛快了,京城这酒软绵绵的,还加什么花香果香,不够劲。”荣恪施施然坐下,抿一口酒看着他:“怎么?许我进京吗?”“许不许的,你不都进来了吗?”冯茂撕一块牦牛肉干,嚼着点头:“嗯,香,好吃,还不硬。”“刚出栏的小牦牛做的。”荣恪说道。“为了口腹之欲,真残忍。”冯茂满脸不忍,又狠狠撕下一大块。他大嚼着说道:“是这样,今天在垂拱殿东暖阁……”“咽下去再说。”荣恪皱眉看着他。冯茂咽下去又喝半碗酒,把今天太后召见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问荣恪道:“你也预料到不会准你进京了吧?为什么要上折子?其实你想回来,尽管偷偷回来就是,也没人认得你。”“我是想,让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回京城。”荣恪看着他。冯茂呛了一口:“常言说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小官儿们都巴不得外放呢。你现在是堂堂一品国公,幽云十六州归你掌握,说白了,你就是土皇帝,为何要回到京城来?”“是这样。”荣恪的脸略微紧绷了些,“幽云之地严冬漫长气候酷寒,极易诱发肺疾和心疾,我们家上四代的男人都是因为心疾去世,没一个活过六十的。我父亲四十多岁开始发病,如果那会儿能回到京城好生将养,也不至于骤然离世,我劝过,可是没用。我祖母如今七十有四,心肺都有毛病,一到冬天就不敢出屋门,我母亲因为父亲去世的打击,病倒在床,犯了咳疾,痰中带血……”他说着话捏紧了拳头:“父亲已去,我不想继承祖宗衣钵再去统兵打仗,只想照看好家中上下的寡妇。我们家四代镇守边疆,每一代都经历过大战,也该够了吧?”他的声音有些激愤,冯茂忙说道:“太夫人和夫人身子不好,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如果知道,在太后面前说几句话,也许就准了。”“听你刚才那意思,日后这朝堂大政由太后说了算?”荣恪很快平复了情绪。“对啊,先帝赐了文德印章给太后,所有诏书都需加盖后方可下发,遗诏中写明皇上亲政前,由太后垂帘听政,而且四辅臣不分先后,需要决策以多对少,若二对二,由太后决断。”冯茂说道。“元屹可是只老狐狸,肯把江山交在一个女子手上。要么这位太后十分出色,要么就是元屹因病衰弱,被美色所迷。”荣恪有些好奇。“又直呼先帝名讳。”冯茂指指他,“大不敬。”“元屹的哪位妃子做了太后?”荣恪追问。“三年前进宫的宜妃,宜妃是最后进宫的,年龄也最小,才十九。”冯茂比了个手势。荣恪讶然:“汉惠帝皇后张嫣十五为太后,是历史上年纪最小的太后,咱们这位十九岁的太后,只怕是年纪次小的太后。三年前十六岁,那会儿元屹已有痨症,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还将人带进宫,害人不浅。”“先帝喜欢啊,极其宠爱,进宫为贵人,三个月封嫔,半年就晋了妃位,跟其他有子女的三妃平起平坐,这还不算,宠爱到让她随心所欲的地步,宜妃喜读书,就让她跟太子一起进荣华殿,方贻直方太师亲自授教。”冯茂说道。“喜爱读书?跟太子一起进荣华殿?”荣恪一双凤眼微咪,饶有兴趣问道,“她是怎么进宫的?”“三年前先帝巡幸江宁视察水防,临行前江宁总督设了家宴,为先帝饯行。宴席上先帝看着花亭外荷花满塘,夜空中明月高悬,突然来了兴致,说是温府大公子虽是武职,可在坊间才名远播,不妨以荷塘明月为题赋诗一首,大公子脸都憋红了,一个字没憋出来,温大人在一旁看不下去,只得跪下说道,儿子是个不通诗文的粗人,坊间流传的那些诗稿文集,都是他的女儿温雅调皮所作。就这样,先帝命宜妃出来相见,与她谈论诗文十分投机,夸赞她为女中君子,颖慧绝俗,先帝风度翩翩博古论今,宜妃自然是爱慕欢喜,后来,二人就一起回京了。”冯茂看酒不多了,换了小杯浅斟慢饮,“这可是轰动南北的一段佳话,你没听说过?”荣恪没说话,一大口酒含在嘴里拧眉思索,良久咽下去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我明白了。”“明白什么?”冯茂此时已是半醉,细白的脸微红,凝成粉色。“不说也罢。”荣恪脸色如常,给他斟满酒,嘴角噙一丝嘲讽的笑:“十年前丽妃进宫,不也是一段佳话?”“丽妃既是佳人又是先帝的福星,先帝登基六年,后宫几位妃嫔肚子都没动静。有太医说是打仗那年伤了龙体,先帝呢,也有些灰心,就在那年,丽妃进宫了,扬州知府的千金,美丽温柔心思灵巧,先帝有了这朵解语花后雄风大振,先是惠妃有了永安长公主,后来静妃有孕,虽生下来就夭折,先帝还是晋封为妃,静妃受了刺激,怨妇一样恨天恨地,先帝却一直优待,静妃有孕后三个月,丽妃有了身孕,就差皇后了,皇后千盼万盼没盼来,她身旁一位宫女有了,先帝担忧她戕害那位宫女,得知消息就给藏到行宫去了,这一藏,藏出了一位龙子,就是当今皇上。这些啊,都是延平跟我说的,我也就知道这几年的事,后宫这些人,我跟太后最熟。”冯茂大着舌头,谈兴高涨。荣恪手指敲着桌面:“小皇帝元昕,小太后温雅。元屹苦心经营,留下的竟是这样的局面,不知道九泉之下闭眼了没有。”“你因为兄长之故恨着先帝,我理解。不过说句良心话,我觉得先帝不错,当政期间社会中兴朝堂安稳,外邦臣服,百姓安居乐业,后宫和谐儿女双全,每一方都顾及到,每一样都做得好,可惜天不假年……”冯茂叹了口气,揉一下眼角。荣恪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天不假年?若不是我大哥舍命相救,他十八年前就会葬身疆场,后面的十八年,应当是我大哥的。”“你不会要报仇吧?”冯茂觑着他沉郁的脸,“你要造反?要夺元家的江山,是不是?”“你醉了。”荣恪笑笑。冯茂指指他:“我可是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你要乱来的话,我只能舍弃朋友之谊。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就该早些年找先帝才是,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荣恪转动着修长的手指,掌心中酒盏滴溜溜转着圈,急转中他的手顿住向上一抛,低头接住酒盏咬住,仰脖子一口喝干,冲着冯茂笑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冯茂悚然而惊,酒醒了大半,一双俊美的眼狠狠瞪着他,咬牙说道:“荣二,你是聪明人,可别干糊涂事。你要这样的话,我就跟太后进谗言,让你这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回京城。”荣恪嗤一声笑了:“冯小七,你在京城呆太长了,满脑子宫廷斗争。造反是件苦差事,兵戈铁马流血流汗,我荣二爷,是那种肯吃苦的人吗?”“那倒是。”冯茂哈哈笑了起来,拿起酒坛子晃了晃,站起身一脚踏在桌面上,两手将酒坛高举,豪迈说道,“酒不多了,我都给喝干,你随意。”荣恪一手举一根筷子架在他双臂下:“你醉倒前我有句话嘱咐。”“不用嘱咐了,你们家的事,太夫人和夫人身体不好,我一定跟太后说。”冯茂手臂挣动着,他动到那儿,筷子就跟到那儿,不让他放下。“你别说,让延平公主去说,拉家常的时候说就行。”荣恪突然撤了筷子。冯茂忙收回手臂,一手紧抱着酒坛,一手用力拍一下胸脯,脚在小几上狠狠一跺:“你放心,包在兄弟身上。”话音刚落,仰脖子喝干坛子里剩下的酒,大叫一声好酒,身子一晃,一头向地下栽去。荣恪眼疾手快,捞住快要落地的酒坛子,轻轻搁在小几上,就听旁边咚一声巨响,冯茂栽倒在榻上,又滚了几滚,滚落到地上,再滚了几滚,滚到一根柱子旁,伸臂抱住了,喊了声延平,凑上去叭叭叭连亲几口,笑眯眯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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