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萧明彻的右肘搭在车窗沿,望着窗外移动的风景,慢条斯理咬着手中那颗红袍萘。
李凤鸣觉得他好诡异。
他曾说过,他吃什么都一个味,进食只是为了不饿死。
所以平日里用膳总漫不经心,在正餐之外几乎不会再吃什么零食。
果子也不大碰的,若是非要他吃,他最多囫囵吞了应付个事。
今日却怪。
马车从学宫后山出来已经行出老远,只不过一颗小孩儿拳头大的红袍萘,他居然到现在还没吃完。
每一口都俨然用心细品的架势,这让李凤鸣满头雾水。
“这红袍萘,很好吃?”
萧明彻仍旧面对窗外:“嗯。”
好吃到让他那不辨五味的毛病立时痊愈?李凤鸣是不信的。
“好吧,既你喜欢,也算没白费我花那十五银一颗的高价。”
萧明彻回眸乜她:“你竟也会被敲竹杠?”
“玩乐嘛。大家都买了花果,我总不好空着手,”李凤鸣以指尖揉了揉内眼角,大方自嘲,“三十银,买个重在参与,也还行吧。”
萧明彻一顿:“买了两颗?”
李凤鸣望向他,对他语气、神态里突如其来的质疑十分不解。
“你冷眼瞪我是什么意思?”
“另一颗去哪了?”萧明彻盯着她,桃花眼微微眯起。
李凤鸣恍然大悟。
之前那夜她说过,若在集望时买了花果,全都给他。看来他是记在心上了。
“从前没发现你这么护食啊,”她噗嗤轻笑,“我让辛茴装着呢。若你喜欢吃,回去就给你。”
反正也错过岑嘉树亮相了,她自己又没心情吃。十五银一颗的果子,吃了会心绞痛。
“哦,好,”萧明彻重新松弛下来,再度望向窗外,“你方才急匆匆跑到讲学馆,有事找我?”
李凤鸣望着他难得闲散的姿态,总觉得这人仿佛又甩起了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
不是很懂他在高兴什么。
但她想,或许是今日在讲学馆与人会面,得到了他所期望的进展。
思及侯允在辩理场上的激进之举,以及大长公主的冲动野望,李凤鸣不由地重新紧绷起来。
“讲学馆里那一老一少,是什么人?我能问吗?”
方才她尴尬坏了,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莫名其妙掉眼泪,也就没看清那两人是谁。
而且她平日在交际上又不活跃,对雍京城的许多人物都只闻其名而已。
吃完果子的萧明彻正拿巾子在擦手,闻言并未立刻答话。
这沉默在李凤鸣看来,就是萧明彻并不想让她知道今日在讲学馆的事。
她自己算是在沃土里被精心养育起来的,纵然遇到难关,或多或少总能得到些护持。
所以她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会有筹码一搏,常常绝处逢生。
所以她之前看到萧明彻孤军奋战、举步维艰,深感他不易,就总想伸出援手。
这些日子她才慢慢醒悟,萧明彻和她太不同了。
萧明彻是被随手抛在崖边石缝里的种子,打从最开始就站在绝境的。
有没有后盾、有无人护持、有没有她的帮助,对他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只是难易程度的区别而已。
他有一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求存之法。
李凤鸣好声好气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章法,未必需要我多嘴。但这次我实在担心,不想看你跌进坑里。我就妄言最后一回,你若觉得不对,就当什么也没听见。我保证往后再不会管你的事……”
“再不管我?”萧明彻打断她,停下擦手的动作,抬眸直视着她,“那你想改去管谁?”
“啊?”李凤鸣眼看着他神色转冷,面色沉黑,黑中带绿……
“萧明彻,你这一脸疑似捉奸的表情,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接话。”
淮王府,北院书房。
宽大的桌案上堆满了卷宗与抄纸,一摞摞放得高高的。
从萧明彻这边望过去,对桌而坐的李凤鸣只露出头颈。
她一动不动,眼神直愣愣,几次张嘴,却欲言又止。
柔嫩红唇无声地开合数回,最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条吐不出泡泡的鱼。
看起来有点傻。但很有趣。
萧明彻咬着第二颗价值十五银的高价果子,唇角勾起极浅的笑弧,心间莫名发痒。
“这就是我全部的底牌。”
这些年他只有靠自己,后来再加上战开阳那个不太聪明的帮手。
没有后盾倚仗的人,就只能用笨法子,没得选。
这是他们数年来搜集到的所有消息。几乎涉及朝中所有重要人物、各大世家门阀。
但没什么规律,也没有轻重详略,每得到一句消息就记一句,七零八碎,来源五花八门,真假也无保证。
之前久久犹豫,不确定是否该向李凤鸣和盘托出,就是因为萧明彻很清楚自己一路走来有多笨拙,有多狼狈。
他怕这在魏国前储君眼里会是个可怜的笑话,所以不太想与她深谈。
可李凤鸣今日踉跄跌进他怀里,那份少见的急躁失态,让他再不怕被她调侃嘲笑。
只是无意间察觉到些微风吹草动,就立刻担心起他会不会信错人、选错路。
若这都不算时时将他放在心上,那什么才是?
“随你笑话。我一直就是这样观人判事的。”
萧明彻叼着果子,单手稍稍用力,将所有卷宗与抄纸推得离李凤鸣更近些。
“我没要笑话你,”李凤鸣脑中有些乱,“我只是问你,讲学馆里那两人是谁。”你摆这么大阵仗吓唬谁啊?
“年轻那个是廉贞。当初庆功宴时你不是见过?”
萧明彻突然想起她在宫宴上还夸过廉贞,忍不住偷偷撇嘴。
“我今日没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话。”
李凤鸣有时能靠声音识人。
譬如今日在辩理场,她认出绿衣妇人是大长公主,就是因为去年大婚典仪上,曾隔着盖头听过大长公主当面祝福。
但当初宫宴时,李凤鸣没与廉贞交谈过,对他的声音没印象,所以今日没能认出他。
她从满桌卷宗里抽出一卷封面标记着“闻”字的:“年长那位呢?”
“闻泽玘。”
尽管李凤鸣对这个答案有所预判,但听萧明彻亲口证实,她还是略感震撼。
“闻音的父亲,大学士闻泽玘。”
李凤鸣颔首,快速浏览着手中那册关于闻家的凌乱记录,同时举起右手比出个大拇指。
“萧明彻,我从前小看你了。”
闻家世代书香,名声清贵。族中出仕者多只在实权职位上短暂历练几年,最终转入大学士院成为皇帝的隐形智囊,并专注学术、点拨一茬茬年轻学士学问进益。
像闻泽玘这种人,各国朝堂都有。
手中无实权,轻易不涉政见之争,不屑也不必刻意去经营党羽、人脉,所以平日在朝中地位很矛盾。
既让人觉得超然,又似乎不太起眼。
“但若遇朝中格局大动,闻泽玘只需三言两语明确立场,就能影响文官群体的风向。因为许多人都曾是他或他家人的学生。”
李凤鸣合上卷宗,望着萧明彻,笑得百感交集。
“在太子和恒王斗得你死我活的这些年,你默不作声把将门廉氏、书香闻氏都收进掌心了?”
萧明彻摇头:“从前我只与廉贞本人薄有私交,与闻家更无来往。两家也是最近才决定初步尝试与我接触。”
其实不止这两家。
包括福郡王府、大长公主府、平成公主府……
各方大大小小的势力明里暗里开始试探着走近萧明彻,都是最近的事。
朝堂势力结盟站队,未必总是强强联手。
但一定不会有人只因同情,就赌上整个家族的利益和前途。
以往萧明彻处处艰难,手中又无筹码,别人就算为他不平,有心帮他,也会担忧他本身后继无力。
若最终没将他扶住站稳,那一不留神就可能赔上自家,聪明人怎么会帮这种谁都不落好的忙?
自从萧明彻与李凤鸣大婚后,许多事貌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螺山大捷,萧明彻的战功被传得街知巷闻,他却没独占风光,主动为同袍浴血过的低阶将领陈驰请功。
恒王攻击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目含糊,萧明彻被无辜牵连。他领罚去行宫思过,在被齐帝迁怒、任由钱昭仪私自毒打时,也没有因急于自保而妄言半句。
这让廉家与皇帝都有了腾挪余地,廉贞回京后才能从容自辩并反手捞他一把,皇帝也才顺利下了台阶。
李凤鸣在行宫里借力打力,不但按住了钱昭仪,还助皇后重掌后宫话语权,这一笔也被人记在了萧明彻头上。
再之后,提议宗室子弟轮值边军都司一职,宗室子弟地位整体抬升,相关各府皆得利;主战的太子一党还借此压了恒王一头;
稍早更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强硬地反对“对大龄女子征收重税”,完事却顺利混在太子阵营中,未与恒王正面冲突,成功保存了实力薄弱的淮王府……
大大小小许多事,一旦串起来看,在有心人的观感里,淮王萧明彻就是个“进可攻、退可守;占上风时不手软、处下风时敢示弱;登高不狂,落低不馁”的人物。
众人才隐约意识到,当年被齐帝随手扔在悬崖石缝间的那颗种子,在谁都没注意时,独自顶着风雷霜雪,脚临万丈深渊,不但挣扎出一席之地,还悄无声息长出了枝叶。
聪明人不会等到他真成参天大树时才去攀附,所以近来他身边渐渐开始有风来探。
各方突然接近,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而萧明彻心里也有。
“接下来该怎么走,我还没完全想好,”萧明彻浅啜一口清茶,“本打算定下主意后,再找你商量。”
若隔三差五就问两句,会显得他没定见,不果断。那样不太好。
他之前在李凤鸣面前的许多言行并不讨喜,所以现在很想重塑在她心中的形象。
这女人从小就是国之储君,想也知不是什么真正好脾气的家伙。
初遇时他对她忌惮又抵触,毫不遮掩;后来有许多事也做得糟糕。
若不是她一直温和包容,他俩走不到如今。
忍他那么多,那么久,时时顺着他,这大概用光了她二十年来存下的所有温柔。
他还想和李凤鸣继续走下去。
所以,得改由他来慢慢摸索她的脾气与喜好,最好惯得她和他一样,没他会死。
“你想什么呢?要笑不笑的,”李凤鸣没好气地啧了声,“若等你定了主意,那还商量什么?到时我对你的决定指手画脚,你会照我说的改?”
“会。”
“信你有鬼。言归正传啊,”李凤鸣不以为意地笑笑,“大长公主想要议政权,这事你认同吗?”
“认同一半。”萧明彻坦诚。
“哪一半?”
“大齐女子自来被压制,其实对谁都没好处。”在这件事上,萧明彻没想太多虚无宏大的命题。
他的考虑很实际。
“有志向、有才能的女子,终其一生都无处可施展;而国家有需时,无论方方面面,选拔人才的范围起步就比夏、魏少一半。”
李凤鸣赞许地颔首:“对。公主入朝议政,确实可以拉抬女子地位。但这事不能像她那么办。”
任何群体或个人地位的上升,一定要先有付出与承担。
得让人看到其贡献、价值或潜力,才有谈权力让渡的前提。
“既你清醒洞达,那就一步步慢慢来。”
李凤鸣就怕他误信了大长公主的邪,以为发出些长篇大论即可振聋发聩、改天换地。
如今总算放心了。
“大长公主那浑水,你到底沾没沾过?”
萧明彻也不知自己算沾是没沾。
“我知道她的想法。但不知她今日会贸然推侯允出来当众妄言。”
“侯允这么一折腾,他家正定伯府怕是惹火烧身了。你要救吗?”李凤鸣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若救,该如何应对?若不救,对局面又有什么影响?我一时想不明白,还请李凤鸣殿下赐教。”
夕阳透窗,氤氲在他琥珀色的浅瞳里,荡漾起柔软光晕。
李凤鸣端起茶盏,撇开头看向窗棂:“装得还挺乖巧。”
片刻静谧,两人的气息在空中无声交缠,裹在盛夏暮光里,暗涌着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
这让李凤鸣浑身不自在。于是她再度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暧昧。
“先不用想太远。你就说,正定伯府能否为你所用。若能,那得救;若不能,你最好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要救正定伯府,萧明彻就得大张旗鼓站出来,尽快成为朝堂上的第三股势力。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最关键的是,谁也不敢妄断成败。
“我有法子,但顶天只有五成胜算。”李凤鸣并不催促他立刻决定,甚至很怕他立刻决定。
“你一定要想清楚,正定伯府值不值得你在这时就站出来。”
桌角摆着一碟子配茶的小零嘴,是颇得李凤鸣青睐的杂粮糖沾。
见萧明彻陷入沉思,李凤鸣闲着也是闲着,就伸手去拿了一颗。
对面那个沉思的人却突然回魂,长臂一伸就半途夺食。
在李凤鸣含怒瞪人时,他立刻又拿一颗,倾身喂进她嘴里。
“萧明彻,你今日是出了什么毛病?”她咬着糖沾,哭笑不得地冲他轻嚷。
萧明彻没有答她这句,而是接着她前面的话。“我不知正定伯府能不能为我所用。”
这就很难决定要不要救了。
李凤鸣扬睫看他:“什么意思?”
萧明彻认真解释:“纵然眼下有许多人看似在朝我趋近,但我感觉,无论何时都会站在我身边的人,只有你。”
时至今日,一次次以坚定姿态走向他的人,只有李凤鸣。
在滴翠山行宫,她红衣烈烈来到他面前;今日在学宫讲学馆,她又一次奔向他。
直到此刻,萧明彻还清晰记得在讲学馆门口抱住她的瞬间,就像盛夏骄阳落了满怀。
就那眨眼之间,仿佛有另一个萧明彻突然破茧而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同于以往了。
“李凤鸣,”萧明彻的目光越过高高卷宗,轻柔拂过她的面庞,“我的感觉,可对?”
李凤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连忙错开眼,清了清嗓子才答,“当然对。我说过很多次,我俩利益关联,是天然注定的同盟。除非你单方面与我翻脸。”
萧明彻望着她别扭的神色,忍笑:“放心,我不会与你翻脸。毕竟,同盟才能得到你的果子。”
她今日就买了两个果子,全给他了。别人都没有,只给了他。
“错,同盟和果子是两回事,”李凤鸣双颊莫名发烫,“长得好看才能得到我的果子。”
萧明彻这回没忍住,唇角扬起:“喂,以貌取人是不是肤浅了些?”
“我就是这么个肤浅的人。有本事你咬我啊!”李凤鸣轻啧一声。
萧明彻咬着糖沾,慢悠悠睨她:“你怎么不过来?”
“我为什么要过来?”李凤鸣一怔。
“哦。”萧明彻拍拍手上碎屑,起身绕过桌案。
李凤鸣霎时绷起腰身,后背紧贴椅背:“你突然走过来做什么?!”
“咬你。”
王妃既令下,必从之。看,如今的淮王殿下就是这么温顺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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