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歇又问了一遍。这下外头应了——只不过仍然不是人声,而是指节在门扉上小心翼翼的三下轻叩。
他叩得非常轻,似乎担心这声音会惊扰到什么。
外面的人不会是蒙景安,他从来不会这么客气;替这里做事的人也不会一声不吭地敲门。
路歇犹豫片刻,还是过去把门打开了。
“……你找谁?”
敲门的人是个男性omega,个子娇小,有一张清秀讨喜的脸。路歇认为自己之前并没有见过他——他的漂亮长相很有辨识度。
难道是海蒂的朋友?
omega扬起脸看着他,嘴唇翕动着,肩膀颤抖得尤其厉害,细瘦的骨架子仿佛都在哗啦作响。
路歇很熟悉这种代表“求你帮我”的神情,但无动于衷。他不带任何情绪地与omega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关门了。”
“啊啊啊——”omega慌忙伸出一只手扶住门框。
还是个哑巴。
不过也正常,这里的omega除了听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傻子,就是只会发单音节词的哑巴。
他试图从狭窄的门缝里挤进来。路歇本想把他推出去,一低头却瞥见了他手腕上与海蒂如出一辙的淤青。
一愣神的功夫,瘦瘦小小的omega就成功进到了房间里。
“站住!”
他怕这人会惊吓到海蒂——从海蒂的表情上看,她根本不认识这个omega。
omega还真站住了,怯怯地回过头,眼眶里蓄着的眼泪一下滚了出来。
“……”路歇被他哭得头晕,“你要干什么?这里没有能帮你的人。你再不回去……会有麻烦的吧?”
他抬起手,对路歇比了几个手势。
路歇看不懂手语也不想看,“我什么也做不了,你找我没用——”
“宝宝!”海蒂突然脆生生地喊道,“小宝宝!”
“啊!”omega破涕为笑,疯狂地点起了头。
“……孩子?”
“啊啊,啊——”
路歇看着他,迟疑道:“你有一个孩子……?”
omega扑过来,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路歇没想到看上去这么瘦弱的一个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道,险些痛得叫出来。
“啊啊……”omega松了些手劲,但态度仍旧急切。
“你的孩子在哪儿?”路歇挣开他,“……在这里?”
omega用力摇头,又开始打手势。
“在外边?”
眼看着他又要扑到自己面前来,路歇的神经再次濒临崩溃的边缘。“我都说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阿歇……”
他转过头。海蒂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这个omega一样,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阿歇要帮他!不帮,小宝宝、小宝宝就会被坏人害死……”
“……是这个意思吗?”
omega又点点头。
也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接通脑回路的。
“你在这里,就没有其他的同伴?”
omega眼神一黯。
不需要海蒂翻译他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同伴恐怕是死了。
这也正常,月湾坛不对客人开放的那几个厅每天都吵得要命——他们会在那里处决各种各样的人,譬如已经不能用的omega、惹出事的员工或者意外怀孕的omega分娩出来的新生儿们。
这种运作模式跟三区不夜城的有七八分相似。说这与蒙景安无关,路歇根本不会相信。
他咽了口唾沫,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试着平复自己的呼吸。
一个素不相识,有孩子且孩子不在身边、被鬼知道什么人要挟的“顾问”……
为什么会蹊跷地找上自己?
由于灯光和海蒂注视自己的目光都太亮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抱歉……我也很同情你。但是……”
“啊……”omega手伸进衣襟里,掏出一条项链。
那条项链底端是一个小小的相片盒子。他打开那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存储卡。
他又从里衣的内兜里掏出了一张纸片,然后把两样东西一起往路歇手心里塞。路歇不接,他又把路歇的手捧起来,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了手背上。
“啊啊……”
他在乞求。
沾上温凉眼泪的手突然变得不那么灵活了。明明路歇如今极其排斥他人一厢情愿地赋予自己救命稻草甚至神明一类的身份,但他在那一刻并没有推开omega。
“宝贝儿你在吗?”
房间里的几人皆是一怔。
蒙景安的声音逐渐由远及近,“有位先生过来了这边,你看到他了吗?”
外面的话音刚落,路歇想也不想就飞速地把omega给他的东西收进了自己的兜里——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本能。
然后他才看向omega。omega已经停止了发抖,神情里居然不再有那么多的惊恐了,相反,一种特殊的平静取代了它们。
“啊,原来真的在啊。刚刚是在聊什么吗?听着挺热闹的。”
蒙景安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走错房间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宝贝儿跟这位先生一见如故,聊起来了呢。”
omega低着头朝他走去。来的另外两个人一左一右上前一步,各自伸出一只手按住了omega的肩膀,样子倒也挺文明的,不太像是押解罪犯。
他们二话不说就要带人离开。路歇眼皮一跳,脱口而出道:“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任何犯错的人都会被惩罚。”蒙景安对他的问题向来有耐心,“亲爱的今天精神还不错?那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他犯了什么错?”路歇的眼神还是没从那个omega身上移开。“……你们要杀了他?”
“是呀。”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蒙景安自然是发现了,笑了笑。“今晚跟我一起出去。你先准备一下,我过一个小时就来接你。”
“什么?”拳头瞬间颓然松开。“你明明说过我今天可以一直在这里——”
“‘可以’,不是‘一定’。”
蒙景安走到他近前,视线向下落去。
感觉到他的目光从放那些东西的衣兜上扫过时,路歇浑身一僵。
但他最终只是伸出手揽住了路歇的腰,把路歇拉到了自己怀里。“我骗你的。”
“……”
“他要是死了,司徒少校可不知道该有多生气,阿歇也会心疼,是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根本不认识他。”路歇声音疲惫。
“这样啊。”
“他人呢?!”刚刚才提到的人出现在了门口。“你们要干什么?给我放开他!”
“没想到在这儿能碰见少校。”蒙景安懒洋洋地打招呼。
司徒郁一见是他,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蒙先生,听说你找小豫有事?”
“小事而已,少校不用着急。”蒙景安微笑道,“少校夫人还好?”
他有些不耐——那女人从来就喜欢把丑事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倒是遂了她的意。“我已经让人把她送回去了。之前打扰到了蒙先生和其他客人,我很抱歉。”
“一个小时后来接你。”蒙景安凑到路歇耳边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就带着所有人离开了。
在房间里傻站了会儿后,他拿出那张纸条,把它展开。那上面用稚拙的笔触写着一个地址,还有一串像是邮政编码的数字。
他又看向那张储存卡。
omega的意思是让自己把东西寄到这个地址去吗?那又是谁在跟他联系,还是以这种廉价落后的通讯方式?
……如果自己不帮他,他的孩子真的会出事?
“阿歇……”海蒂面前的画都被眼泪打湿了。“阿歇你帮帮他……”
“好。”
她抽抽鼻子,“阿歇最好了。”
他坐回了桌子旁边,对着海蒂笑了笑。“别哭了,尼尼都被你弄花脸了。”
海蒂去拿新的画纸的时候,他把卡和纸条都扔进了脚边的纸篓里。
……
蹇予悯踏着铃声走出教学楼,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
门口第一级台阶上有个雪人,身上披着件黑色的法官袍。它胸前还挂着货真价实的国家荣誉绶带——他由此猜测这是哪个性情活泼的老教授的手笔。
一只麻雀突然从雪人的肩头腾起,打断了他的神游。
“蹇先生——”
他一回头,来人又期期艾艾改了口:“……老师。”
“是对刚刚的课堂内容有什么疑问吗。”他问。
在三天前他得到了一个新工作。林校长前脚亲自发了聘书,教务处后脚就火急火燎把整整一学年的教学任务分下来了。
轰轰烈烈给了他一个名分,就是方便他名正言顺地和其他几千名教职员工一起享受学校的优待和庇护。
对于教书这件事,他没有经验;不过没有经验不代表不能胜任。
“没有!”跟上他的五六个学生一齐摇头。“您的法制史是我们上过的最好的法制史。”
“承蒙抬举。”
“老师,”为首的alpha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就像您在课堂上说的那样,人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当今的领导人正在把国家带入危险之中——”
他对这个学生有印象——他似乎是民法学院的学社联主席,于是没插话,让他一直说了下去。
“作为政法人,我们不应该继续沉默下去了!我们已经向很多家报社写了信,在下周,我们还会组织一次□□活动。目前已经有一千两百多个人加入我们,虽然我们发出的声音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能听到正义的呼声,我们做的事就有价值。老师,你会支持我们的吧?”
几道殷切的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他平静地与他们对视,过了会儿才开口道:“你们当然有表达个人观点的权利。”
几个年轻人大受鼓舞,摩拳擦掌地走了,仿佛要走向角斗场。
肖助理带来了新的消息:失联会计师的尸体找到了,从二区的马塔水库里捞上来的。
这个会计师至少为月湾坛工作了十五年。他也姓蹇,只不过这个姓是后来才冠上的。
他和其他一些人为蹇家不见天日地忙碌了一辈子。原本该由蹇家出钱出力为他们颐养天年,但他们最后等来的却都是一场横死。
至此,原先蹇家所有与月湾坛沾了边的人彻底被清洗了个干净。
蹇有宗拔除异己的动作很迅速。说来也荒唐,一年以前蹇予悯花些功夫甚至还能拿到月湾坛的月度财务报表,而现在即使月湾坛的五分之一属于他,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内部信息源却只剩下了一个omega。
更糟糕的是这个信息源根本不稳定,还总是脱离控制。
明面和暗面上,他都被逼得很死。而蹇有宗要坐到他想坐的那个位置,就必须先处理掉他这块拦路石。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把柄让蹇有宗投鼠忌器不敢直接动手,他也活不到现在。
他既然现在没死,就不会允许自己死在太近的将来。
不论用什么手段。
“先生,徐教授已经到了。”
他颔首,摘下围巾挂在衣帽架上。“小吴呢?”
“我马上通知她下来。”
徐教授是他给那只柯基犬找的新主人。她原先养过的一只比格,可它也在她丈夫去世那年离开了,她现在独身一人住在一间公寓里。
徐教授来拜访过他一次,只一眼就喜欢上了当时趴在地毯上生闷气的柯基。
“她真像我的艾艾。艾艾跟她一样乖。她叫什么名字?”
“……还没来得及起。”
不过一只柯基怎么会跟比格相似?
“没有名字?你居然没给她起过名字吗?”徐教授俯下身,伸出一只手捏了捏柯基的后颈皮。“真是个小可爱。”
“请您小心,她有可能会攻击陌生人——”
这只狗的脾气他很清楚。
“啊,她想咬我。”徐教授躲过一次攻击,激动得流下了泪水。“艾艾也喜欢咬人。会不会……会不会是艾艾转世来找我了?”
“……”
他于是提出把柯基送给徐教授,徐教授又一次开心得落下了热泪。
小吴磨磨蹭蹭抱着柯基走出房间。
经过他时她突然停了下来,“先生,真的要送走路琪娅吗?”
“这是艾艾以前用的笼子——”徐教授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小吴一咬嘴唇,低着头离开了。
柯基被一只蝴蝶玩具骗进了那个笼子里。笼门关上后她感觉不妙,大声吠叫了起来。
徐教授柔声安慰她,“别怕艾艾,别怕……妈妈带你回家了。”
小吴帮她提着笼子,走向门口的小轿车。
车门被打开,车灯亮起。
小吴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等一下!”
他忽然迈开腿,向正要离开的汽车快步冲了过去。
……
“我要走了。”
海蒂抬起头,“阿歇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路歇又瞥向了那个纸篓。
“你好了吗,亲爱的?”
蒙景安在门外问道。
“……等一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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