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城以前就一条街,好比那津门小站的劝业场,南北向。
往南边到松江边上的叫做前门,往北边到城北的不叫后门,叫北门。
后来日本人来了把北门给推了,修了一条大路,直接通往矿场,也就只剩下南边的前门。
秦守邦说得豪气,实际上前门羊肉馆已经算是在老城区的边上,门面不算大,消费也高不到哪儿去,唯一能称道的就是羊肉确实地道。
一行人下了车,远远的便见一个挑灯的门面,门口就放着煤炉,炖着的高汤香味一直往街口飘。
秦守邦和他的两个小跟班顿时食指大动,招呼着就走进了羊肉馆里。
因为天气还不算冷,所以这羊肉小馆的生意不算好,不大门面里只有两三个抠抠馊馊的老头在喝羊杂汤。
先前开车的小孙很自觉的先走进去吩咐老板道。
“今天还有新鲜点儿的羊吗?”
“这位小爷,咱们后厨正好还有一只小羊羔,招待四位管够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把汤锅给摆上。”
店门口本来就煲着汤,这羊馆的老板把铜锅一架上,照例先是上了些猪皮冻,油炸花生之类的凉菜。
见有人张罗,秦守邦优哉游哉的坐在了桌边,顺手吃了一颗花生。
这边他的小跟班已经把酒给倒上了,递到了他面前。
秦守邦兜里的银元沉甸甸的,见陈旭一脸不爽利的样子,笑了笑,总归还算客套,指了指他道。
“给我倒什么酒?今天这顿涮羊肉可是陈少爷请的,先给人家陈少爷满上。”
“那是,那是。”
小孙会意,连连点头,给陈旭也倒了一杯酒。
陈旭也不含糊,直接一口闷了,惹得秦守邦连连称赞。
没过多久,新鲜出炉的羊肉也端上来了,瞧着那肉片艳红艳红的,还没下锅就好似闻到了膻味一般。
秦守邦也不客气,直接夹了一筷子生羊肉就着白酒就是两口。
随行的小孙解释一句道,“我们秦队长就是好这一口,羊肉就是得新鲜。”
陈旭默不作声的涮着羊肉,也不吭声,反倒是秦守邦自己跟着两个小跟班喝了格外热闹。
酒过三巡,秦守邦酒劲儿上头,抹了一把脸,感叹道。
“要不怎么说有钱就是玩呢,陈少爷,瞧瞧你这事儿干的。别人跟了地下党,一天天的,提心吊胆的跟个耗子似的,往南边去一点儿连家带口都不安生。你这地下党没别的,嘿,就是玩儿!”
陈旭知道秦守邦是在暗讽阪田玉川出面捞他的事情,自顾自的喝了小半口酒,没有作声。
没想到这个秦守邦得意忘形道。
“今早上在火车站抓的那两孩子,我刚想放了,你猜怎么着,人国.民党的特派员来了,直接照着其中一人“咔咔”就是两刀,直接砍得血肉模糊的在另外一人面前晾着,就跟那门口挂着的那羊羔子一样。”
秦守邦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哇,那阵仗把另外那小孩吓得,连他家祖坟在哪儿都说出来了。”
他的几个小跟班随着他的话,看了一眼门口的羊羔,随后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羊肉,显然也想起了之前审问的场面,脸色都有些青了。
秦守邦说来冷酷,自己却也忍不住又闷了一口酒,感叹道。
“还真别说,非常之人能成非常之事。你说那姓宋的心狠手辣吧,人还真就是有本事。”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旭吃了两颗花生,幽幽的说道,“砍两刀就能把一个人劈成两半,那他的手劲也挺大的。”
这话一出,秦守邦先是一愣,随即拍手大笑起来。
“陈少爷,要不怎么说您是个人物。别人不敢沾边的地下党,你加入了。正儿八经的好日子不过,你非得来搞情报。您啊,还真是个能人!”
“玩玩嘛,说不定以后我去了南边又参加国.民党了呢。”
他说得随意,秦守邦酒劲儿上头也来不及细想,只当做他真是不知世故的纨绔少爷,玩笑几句略作奉承。
虽然明面上说,宪兵队和地下分子算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但也拗不过陈旭这个归国留学的陈少爷头上还有阪田玉川这个正儿八经的日本人保着。
有道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即便是陈旭在松江如何挑事,他秦守邦也不敢对他如何。
或许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再加上先前赢钱赢得痛快,秦守邦稍微漏了点风声道。
“说起地下党,前几天我们在城里的剧院又掏出来一窝。”
陈旭手上的酒杯微微一颤,故作随意的问道,“松江剧院?”
“就是前几天阪田少佐从奉天请来的昆曲戏班,说是想刺杀阪田少佐,最后全部押回去,稍微吓唬两下就全说了。”
看得出这几年随着南边逐渐稳定下来,国内的风向也在往北边吹。
秦守邦最开始给日本人做打手的时候,也就是带人去收拾一些逃窜的流匪,多多少少还算是正经行当。
近些年来,明面上的动静小了,松江城里却暗流涌动,地下分子和国民.党来回渗透,秦守邦要做的脏活也多了起来。
这些脏活如果不是天生心理扭曲的人,怕是没几个人能一直干好几年。
与其说他是在吹牛,倒不如说是一种沉闷的宣泄。
只不过这番话在陈旭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滋味。当初联系上徐雪娇的时候,他不敢和她有多的交流,甚至婉拒了她一起重建松江联络站的想法,就是怕给她惹上事。
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变成这样的结果。
平心而论,阪田当初在剧院遇到枪手,是有可能抓几个戏班的人审问,但也不可能直接审问一下就全部暴露才对。
陈旭空口嚼了两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就没涮羊肉,回过神来就夹起一块羊肉道。
“戏班的人是秦队长审的?”
“是。”
“秦队长难道也一刀砍了个两半,把人给挂那儿了?”
“我哪有这么狠。”
秦守邦迷迷糊糊的摇了摇头,看样子是酒劲儿上来了。
陈旭看了他一眼,追问道。
“那你是怎么问出他们是地下分子的?”
“怎么问的?早就知道了还要怎么问?”
“早就知道了?!”
陈旭的语气略微有些失控,索性这会儿秦守邦已经有些迷糊了。
明明说是吃涮羊肉,实际上秦守邦一直在喝酒,看样子今天宋睿的出现,的确是给他这个外行上了一课。
国民.党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宋睿在国民.党待了快十年都还只是个特派员,可想而知这人是有多变态,连自己人都对他没法忍受。
也就是现在的时局逼着国民.党把这条疯狗赶到了松江来,换做是个好年景,宋睿这样的人早就被枪毙无数次了。
桌上的羊肉都没怎么动过,陈旭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吃着,时不时的还和已经迷糊了的秦守邦劝几杯酒。
“说起来,秦队长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松江吗?”
秦守邦举起酒杯,闷头喝了一口又往杯子里吐出半口,含糊道。
“不就是那什么零号的任务吗?”
“这你也知道?”
“开玩笑,我秦守邦可是松江的老大,在松江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儿,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秦守邦满身酒气的自夸一句,陈旭却暗暗皱了皱眉头。
没做谍报这一行之前,他一直以为搞情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真的来松江一趟,几乎是到处碰壁之后陈旭才明白自己有多蠢。
搞谍报需要全面的情报网络、丰富的物资作为基础,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单凭着主观判断,十有八九都是错误的决策。
前几天,陈旭的运气还算好,没有和秦守邦发生正面冲突。
否则真要是稀里糊涂的去炸了日本人的弹药库,或者在宪兵队闹出几条人命,保不齐松江码头的虚实还没查明白就先被秦守邦给打死了。
稍微想了想,陈旭抬起头瞥了一眼满身酒气的秦守邦,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松江这么大的地盘,单凭秦队长手下的百十来号人只怕没这么好办事吧?”
“就我手下的那群小杂毛能有什么本事,全都是日本人跟我说的。那些日本人别看一个个躲在城北,实际上松江发生的事情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你那什么零号的任务,实际上他们也在盯着。”
“是吗?”陈旭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秦守邦打了一个酒嗝,这会儿似乎是有些饿了,拿着筷子夹起一颗花生,说道。
“那什么零号的事儿,说起来神神秘秘的,实际上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秦队长连这个也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日本人要开战了,现在不就是差个主持大局的人吗?不过我看日本人干脆直接统一全国算了,反正人家也能管事,说不定以后我们会过得更好也不一定。”
“说不定?”
陈旭看着沸腾的铜锅,冷着脸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北之争尚且有水土不服,更何况是异邦他乡的外人?五胡乱华,视汉人为牛羊猪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你说这样是过得好?生为华夏儿女,值此乱世之秋也亏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一番讥讽说是嚣张,不过再一看秦守邦早就已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