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得胜堡迎来了入冬前最后一次狂欢。
开春西行的商队陆续回到故土,带来不仅仅是人气,还有货真价实的宝贝。
大批骆驼、骡马拉着沉甸甸的西域特产,数不清的胡椒,香料,宝石,各色奇珍异宝,甚至还有娇滴滴的胡姬。
本地的商贩仿佛在空气中嗅到到了铜板的味道,每一个人都打起精神,当有商队出现在堡外大门口时,他们整齐的一拥而上,围着商队的头儿大献殷勤。
只要在入冬前吃进足够多的货物,这些顶着凉州烈日与寒风的商贩们就能在来年春天大赚一笔。
因为路过的商队们不会在这里过冬,他们会在整理好队伍后,带着车队返回长安去……想必长安城那些王孙贵胄们已经急不可耐的想为枯燥无味的寒冬找一点乐子了。
而这些做大宗买卖的豪商们一走,就是本地商贩的天下,来年开春,凉州周边的胡人肯定会云集到这里,换取部落所需要的物资。
这些胡人部落入冬前会杀掉老病的家畜,将它们剥皮,做成肉干,作为储备过冬的粮食,而剥下来的皮革就会卖给商贩们。
由于杀掉的家畜多,开春的皮革价格会压得很低,但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等大城市的豪商们却不屑来分一杯羹,他们只需要过些日子向本地商贩收购即可。
这种做二道贩子的巨大的利润可不是常有的机会,商贩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与这些返京的商队多交易一些商品。
原本沉寂已久的集市里又热闹起来,堡内的酒馆客栈纷纷打扫灰尘,一坛坛烈酒从地窖中搬出来,菜市场内毫不吝啬的宰杀牛羊,好酒好菜侍候着,以最大的热诚迎接远方的来客。
走街串巷的货郎用扁担挑着本地的特产,专门在商队的驻地周围叫卖,不少心思尖的妇女们还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教会他们几句贺喜的言辞,带他们去堡门口站着,看见商贩模样的人就喝几句口彩。
堡内居民脸上随时洋溢着热情的微笑,见着生面孔就打招呼,丝毫不吝啬祝福的语言。
得胜堡里商贩们无疑是绝对的主角,但是,却不是全部。
与商队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批人……刀客。
顾名思义,刀客是一份靠手上功夫吃饭的职业……高风险,高酬劳。
凉州以西,虽说名义上是大唐的领土,但是,实际上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要是在几十年前,太宗在世的时候,商队们倒是可以大模大样的从玉门关出发,一路西行,穿过龟兹﹑焉耆﹑于阗、疏勒等国,一年往返一次,获取的利益让人咂舌。
不过最近这些年,这条黄金商道的路况却有些不太平。
沿途气候恶劣到还在其次,主要的影响是沿途鹊起的大大小小的马贼团伙们。
这些马贼团伙人员复杂,有胡人,也有汉人,他们大多是在本国内犯了事,为了逃避刑罚铤而走险做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商队们对这些马贼团伙相当头痛,这些人人数不少,大的有上百人,小的也有十几号人,各个都凶神恶煞,一旦遇上了,财货丢失不说,稍有反抗,连小命都不保。
商队们也曾请示过凉州城的驻军,请求官府派兵剿灭沿途的马贼们,只可惜,官府一直犹豫不定。
商队的头头们只道是给的孝敬钱不够,又凭空往里面多使了些银子,但是官府还是没有表态。
一些有关系的商贩们悄悄去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到的消息却让大伙都咋舌不已。
原来,非是本地官府不愿意出力,而是上面的人不同意。
据说,是长安城里的那位亲自下的公文,要州府不得擅自行动,要积蓄力量,相时而动。
这种如临大敌的阵仗,显然不是为了对付区区马贼,跑江湖的商贩们稍微一合计,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光景。
安西四镇自成立之日起,立了又废,废了又立,来来回回好几次,显然是大唐在与周边的国家角力。
双方好不容易这些年都消停了些,达成了一个不成为的约定,各自的兵马都不再进入争议的地带。
这种情况下,州府自然不愿意冒着被指责的风险,为西去的商贩们扫清道路,所以,刀客这个行当悠然兴起……商贩们得自己给自己找保镖。
西去的商队无论大小,都得找一些刀客随行……一来为了应付沿途的不开眼的马贼,二来这些刀客们都是老江湖了,对戈壁滩熟得很,可以充当向导。
在凉州这块地,拿刀子说话的时候远远比用嘴说话的时候多,有几个叫得出名字的刀客随行护卫,沿途的马贼们再想动手,那可得仔细掂量掂量牙口是否够硬……
根据护送的货物和人数,刀客们开的价钱也不一样,有经验的刀客们往往要价很高,但是对商队而言,无疑是值得的,毕竟,什么都没有平安归来重要。
张五爷就是刀客这一行中的佼佼者……
张五爷自然姓张,单名一个力字,他并非凉州本地人,而且是半路出家……据说他干这一行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出头,凭借着手上过硬的功夫,硬生生的在刀客队伍中站稳了脚跟。
而后,他又接纳了几个新的伴当,各个都是武艺超群,他们一行人出去,寻常的小伙马贼根本不敢招惹。
就这样,几年往返下来,他张力的名字已经闯出了不小的名气,自己兄弟叫他五哥,得胜堡的居民们往往称他五爷。
“五哥,你找我?”
日上三竿后,张力坐到案几前,掏出一本账簿,刚核对一下队伍一年来的用度时,视线便为之一暗,从营帐外面射来的阳光被什么东西遮住,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兄弟们都如何?”,张力合上账簿问道。
“还能怎样,不就是为了下半身那点事呗,今儿一早拿着分到手的银子去了凉州城,跑得比奔丧还快。”
进来那人大之咧咧坐下,一口川话在塞外极为罕见。
张力晒然笑笑,并不介意……与商队一样,这几天也是刀客们最轻松的日子。
祭奠完倒在来往路途的兄弟,刀客们纷纷脱离队伍,赶往凉州城去一寻快活。
顺利归来的商队们全额支付了报酬,这让刀客们有了一掷千金的资本,以前从来不拿正眼看他们的青楼姑娘们的态度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她们聚在阁楼上,一边嬉笑,一边冲着楼下过往的刀客们挥舞丝绢,各个窑子的老鸨甚至亲自上前,不由分说的拉着他们就往自家的楼里拽。
姑娘们直接忽略了刀客们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和汗臭,她们像是蝴蝶一样扑上来,嘻嘻哈哈的拉着对方一展媚颜。
刀客们往往很享受这种当大爷的感觉……男人么,拼了一辈子,还不是为了女人?
他们大方的挥霍着卖命钱,黄灿灿的金子惹得姑娘们眼睛发直脸色发红,真像看到了初恋的情郎一样。
这种醉生梦死的日子要持续一两个月,直到刀客们的口袋被掏空,然后被老鸨们“请”出去。
对于姑娘们的翻脸不认人,刀客们也不气恼,拍拍身上还残留的脂粉味儿,这些汉子们重新跨上坐骑,提着手中的弯刀,再一次向西而去。
这种情景,年年如是……张力的队伍,也不例外。
“你不去玩玩?你孙猴子什么时候成了柳下惠?”,他含笑打趣孙猴子,两人相识多年,无话不说。
“去个屁!老子才没那么胡来,这些玩命赚来的银子留着当棺材本呢,干嘛往窑姐身上使……赶明儿再干上个几年,跑不动了,就在凉州买个宅子养老去。”
孙猴子笑骂一句,随即正色道,“五哥,你脸色可不大好看,是不是因为昨日救下的那个半大孩子?我倒是有些看法。”
张力眼睛一亮,示意他但说无妨。
“五哥,你觉不觉得咱们这次往西边走,情况不大妙啊。”
顿了顿,孙猴子知道张力不喜欢故弄玄虚,干脆思虑一下,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咱们沿途可碰到了不少奇怪的响马,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精壮汉子,骑术很好,也不打劫商队,就是远远的跟着,跟一路换一路,这动作,跟军队的斥候很像来着……”
张力听他说完,有些诧异的摇摇头。在队伍行进的时候,他一直在前边带队,留着孙猴子殿后,是以并没有察觉自己被人尾随过。
不过,他对孙猴子的判断非常相信,因为这人在当刀客前,也是斥候出身。
就连队伍里的弟兄们也没几个人知道,这干瘦的孙猴子曾经在安抚大使裴行俭麾下干过探哨,这来头可绝对不小。
“依你看,那些假扮马贼的斥候是哪路人马?”
“……吐蕃人!”
两人相视一眼,均能看出彼此眼中担忧之色。
“你去凉州城一趟,把这个消息告诉旧日的同僚,让他们小心点……”
“嗨,五哥,咱们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孙猴子连连摇头,神色不愉道,“早些年,咱们一干弟兄含冤离开,与安西军的缘分已尽,它们吃不吃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猴子,冤有头债有主,安西军可不欠咱们!”
“算了算了,五哥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劝,不过是去凉州走一趟又如何。”
孙猴子不欲在这个话题上争执,起身便走,张力将他拉住,晒然道,“别急,再多打听一事。”,说罢耳语几句,孙猴子脸色阴沉不定,连连点头后方急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