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奔走在茂密山林间,日光西斜,土路崎岖,车内的人被颠簸着,半死不活。
离开落英县,四五日过去,宋敏每夜睡不安稳,眼皮突突直跳,总觉得心里不受用。意儿也是如此。临近瓜洲,所谓近乡情怯,叫她紧张得坐立难安。
原本早该递封信回去,拖啊拖,好容易被宋敏督促着,两日前给赵府写了信,告知自己的行程。这次省亲,不晓得她爹赵掩松准不准她进家门。
“我记得三年前陪你参加乡试,去过省里,倒没来这瓜洲城。”阿照很是高兴:“这回可以住进赵府,看看你长大的地方,素日那般轻狂的人,到了家里又怎样呢?”
“你得先找到瓜洲城才行。”意儿被颠得难受:“我说阿照,能不能慢些,我当真要吐了,停车歇会儿吧。
“不行,天快黑了,夜里赶路太危险。”
因天色渐暗,为了尽早抵达驿站,她们决定放弃官道抄近路,原本预计一炷香的功夫可以到达,但不知道怎么,这会儿竟还在山里打转,别说驿站,只怕今晚得宿在这荒郊野外了。
“阿照,先等等。”宋敏说:“看看地图,恐怕我们走错了。”
此间小路纵横交错,岔口极多,地图又画得不够仔细,眼下也不知到了哪里,阿照勒紧缰绳,马停住,三人望着远处的山峦和田野,颇为迷茫。
阿照埋怨:“你不是本地人吗?怎么连路都不认得?”
意儿郁闷:“我快七年没回家了,更没来过这个村子,自然找不到路。方才若坚持走官道,至少方向不会错。”
阿照戳她脑门:“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这不是有地图吗,谁知靠不住?”意儿只好提议:“要不咱们找户农家借宿一晚吧。”
宋敏担忧:“但只怕人地生疏,不大安全。”
阿照立马道:“有我在,先生别怕,即便此刻来十个歹徒也打不过我的。”
意儿跳下车,扶着一棵枯树弯腰喘气,脸青唇白:“不行了,我宁愿走路也不要坐车。”她斜眼去瞥阿照:“你可别乌鸦嘴,要来十个歹徒,你能打,我和宋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阿照一手叉腰,一手拍她肩:“平日让你跟着我练功你不干,说真的,你和宋先生体力太差,若肯时常随我扎个马步,学个拳脚功夫,不至于如此无用。”
“……我是个文官,学武作甚?”
宋敏道:“我也学不来那个,阿照你饶了我们吧。”
阿照恨铁不成钢:“你们早晚要后悔!”
正说着,却见田坎那头慢悠悠的走来一位老妇,手提竹篮,摇着蒲扇,时不时用余光瞄她们。
“大娘,”阿照忙迎上去,问:“你知道驿站怎么走吗?”
老妇来回打量:“你们是外地来的?”
“是,这不迷路了吗?”阿照把地图递给她:“您看看,该从哪儿出去?”
老妇瞅两眼:“哎哟,我不懂这个,驿站离这儿远着呢。”
宋敏道:“不知贵地的乡约住在哪里,我们可以找他们帮忙。”
那老妇闻言笑道:“老身欧阳氏,正是这旺良村的乡约。”
意儿与宋敏稍感诧异,因朝廷有告谕,乡约的选任需会合乡人,公举六十以上,业经告给衣顶,行履无过,德业素著之生员统摄,若无生员,即以素有德望六七十岁以上之平民统摄,且不能以土豪蠹役等充数。
也就是说,这位老太太是村里公举的最有德望的长者,所以才能担任乡约之职。
既知如此,意儿三人卸下心防。
欧阳氏热情张罗:“这会儿已到用饭的时辰,你们不如随我回去,等吃过饭,再送你们出村。”
她们虽想尽快找到驿馆,但又不好意思耽误人家吃饭,可平白无故跑去做客,同样不好意思,横竖今日无论如何也得麻烦这位乡约,于是几人谈谈笑笑,牵马来一处粉墙黑瓦的宽敞院落。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粗茶淡饭,请三位不要嫌弃。”
欧阳氏家中有四口人,儿子张贵已经四十出头,儿媳却异常年轻,约莫二十岁,穿着秋香色布衣,闷不吭声的,上完菜,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宋敏问:“小娘子怎么不来一同用饭?”
张贵道:“筠姑还要给幼儿做羹食,我们先吃吧。”
主人家谦虚,说是粗茶淡饭,却有几道冷荤与热菜,用大瓷碗盛着,鲫鱼汤熬得浓稠鲜白,而筠姑事先不知有客到访,可见他们日常三餐便十分丰盛。
阿照早已饥肠辘辘,此刻眼睛发亮,抿两口绍兴酒,嘴角也弯起来。
意儿却食欲寡淡,因天气燥热,恹恹的,只喝得下汤,不怎么动筷。
欧阳氏见她斯文,询问是否饭菜不合口味,意儿直言道:“没有,炎天暑月,入夏以后,晚上一向吃得少。”
张贵觉得她大概嫌弃农户,神情变得不太舒坦。
意儿看在眼里,也只当没看到。她并非不懂察言观色,许是和宏煜在一起久了,脸皮渐厚,性情也学得如他那般,不会为了怕别人不高兴而使自己曲意迁就。正如这饭菜,她吃不下便不吃,主人家若因此觉得没面子,那是他们自家的事。
宋敏也知道她不喜欢周旋人情世故,便转开话题,称赞筠姑的厨艺:“色味俱佳,比酒楼里大厨做的还要好,我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家常菜了。”
阿照也连连点头:“正是呢,我吃两碗都嫌不够!”
欧阳氏笑着客气几句,一边打量她们,一边问:“你们三位是结伴出来游玩吗?可近日并没有庙会呀。”
宋敏道:“我们回乡探亲。”
“探亲?原来是回娘家。”欧阳夏切入正题:“怎么夫家没人跟着一起呢?”
阿照好笑道:“我们尚未成婚,哪儿来的夫家?”
这下他们母子难掩诧异,那张贵脱口道:“生得这般模样,居然还没嫁人?”说着指向宋敏:“她看着年岁稍长些,难道也没成亲吗?”
意儿眉尖蹙起,心里顿时生出几丝反感。
欧阳氏拍他的手:“没规矩。”
张贵又往她们脸上打量几圈儿,轻笑道:“娘,你说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安分守己的女人越来越少了,再这么下去,男人娶不到媳妇,天下岂不大乱?”
欧阳氏叹气:“谁说不是呢,相夫教子乃女子本分,如今全都乱套了,她们一会儿闹着要做官,一会儿闹着要婚嫁自由,新花样层出不穷,真不知君上怎么想的,竟如此纵容。”
意儿听得刺耳,脸上倒没显出什么,仍假笑着,问:“何为女子本分呢?例如这乡约之位,从前只能由男子担任,老夫人对此如何看待?”
欧阳氏并未言语,张贵反驳道:“我娘是对村里有大功劳的人,她德高望重,即便男子也不能相比,你们可以瞧瞧我家正堂的匾额,那可是知县大人亲自题的。”
意儿挑眉问:“不知是哪位县官?”
“瓜洲城前任县令章举涛章大人。”
意儿险些被呛住。
原来是他呀。
章举涛,章巨贪嘛,意儿心下嗤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从小便知此人是个狗官,在瓜洲城掌印十数载,臭名远扬,几年前终于被监察御史弹劾,听闻他被贬后,瓜洲城的百姓放烟花庆祝了整整三日。
欧阳氏家竟还悬着他题的匾,并且引以为荣,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意儿不再搭腔,喝完汤便放下碗筷,独自离席,走到院子里纳凉。
厢房的窗子开着,筠姑坐在窗下,正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喂食。
意儿见孩子可爱,走近了,打着折扇,一本正经地问:“请教阁下台甫。”
却是筠姑被逗乐,莞尔笑道:“他一个娃娃,哪有什么字号?”
意儿听她口音并非本地人,暗暗打量几眼,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看上去与我年岁相仿,今年多大了?”
筠姑瞅她:“你多大?”
“二十四。”
筠姑笑:“我比你小五岁呢。”
意儿闻言愣住,脸色微变:“什么?”
筠姑低头给孩子喂蒸蛋,稚气未脱的圆脸混杂着成熟与母性,显得异常怪异。
“这么说,你十五、六岁就生孩子了?”
筠姑的神色不大自然,像是被冒犯,抿了抿嘴,眼睛里浮现几丝烦躁,语气变冷:“那又如何?大家都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意儿眨眨眼,立马咧嘴赔笑:“没有,不奇怪,我妹妹与你同龄,还没嫁出去呢,家里催得紧,你帮我劝劝可好?”
筠姑道:“这个我可劝不着。”
意儿转开话题:“听你口音像是吴都人,我前几日正好经过吴都,指不定到过你老家呢。”
筠姑轻笑:“我老家在落英县,说来你也不认得。”
意儿惊道:“怎么不认得,落英县我可熟了。”
筠姑抬眸瞥她:“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真就巧了,落英县有个温府,你知道吧?”
筠姑一听,不由的背脊挺直,眼睛睁大:“岂会有人不识温家,那可是县里的名门望族,你果真去过?”
“可不么,温老爷的外室如今已搬入府内了。”
筠姑的魂儿仿佛被她勾走,忙问:“真的吗?杜姨娘终于入府了?怎会呢,温夫人怎么肯?”
“温夫人几年前已离世,你不知道吗?”
筠姑张着嘴茫然摇头:“我有四年没回去了。”
意儿紧跟着问:“此地离落英县不过几日路程,你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父母?”
筠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娘早死了,爹爹滥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有我还值几个钱,所以被卖到这儿来……如今我也懒得见他。”
意儿沉下脸,待要细问,这时张贵却走了过来,吩咐筠姑:“孩子我来喂,那边吃完了,你去收拾收拾。”
筠姑闷闷的应了声,把孩子交给他,往前屋走。
此时月亮挂上树梢,阿照酒足饭饱,准备到后屋牵马,欧阳氏为尽东道之谊,继续挽留她们:“不如在我家歇一晚,明日再动身吧,夜里赶路实在不安全。”
阿照望向意儿,原以为她定会推拒,好尽快动身,谁知这人却笑盈盈地点头:“好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多打扰了。”
说完带阿照去车上拿行李,宋敏则与欧阳氏周旋,表明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硬是给了些银子。
“怎么突然又不走了?”
“这地方不对劲。”意儿告诉阿照:“我们索性住一宿,看能不能查出点儿眉目。”
阿照目瞪口呆:“你发现这地方不对劲,想的不是尽早离开,而是留下来?”说着几乎跳脚:“万一真是个狼窝怎么办?!你还自己送上门来!”
意儿拿折扇敲她脑袋:“小点声,不是有你在吗,怕什么?”
阿照忙问:“这个村子哪里有问题?我怎么觉得很正常?”
意儿道:“欧阳氏家的那位儿媳,筠姑,今年才十九岁,是被她爹卖给张贵的。”
阿照惊诧:“她竟与我同龄?不对呀,按本朝律法规定,女子年十六以上才能成婚,她儿子都那么大了,难道……”
意儿望向黑漆漆的村落,心里幽幽沉沉,仿佛被迷雾笼罩,一种古怪且诡异的预感极为强烈。
“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这村子恐怕不只一桩人口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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