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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苦涩的滋味在鼻端散开,裴寂没有去擦,只把药碗往她唇边又送了送,低声道:“长安已经送了药过来,等你吃完药,我就带去给你哥哥。”
沈青葙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裴寂的拇指扣着药碗上沿,剩余四指托住碗底,轻轻一抬,苦涩的药汁流出来,送进她口中。
沈青葙没有再躲,那药的滋味苦涩极了,可她毫不犹豫地,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两个人靠得很近,裴寂能看见她眼角噙着的泪光,吞咽的时候,烧得通红的脸颊会微微鼓起来,清艳中透出少女的娇憨。
那药他方才尝过一口,极是苦涩,他原有些担心她吃不下,还放了一盏蜂蜜在边上预备给她过口,可她喝的那样快,好像根本尝不出来似的。
裴寂知道她是担心沈白洛,她想赶紧喝完了药,让他去给沈白洛送药,她好像总是这样,为了她在意的人,全不把自己当回事。
耳边听见她低哑的声音:“我喝完了。”
裴寂把空碗放回去,伸手擦掉她唇边残留的药汁,轻声道:“我得看着你发了汗才行。”
她的嘴唇依旧干涩,指腹擦过去,有些微微的刺手,可心里的感觉是黏的,像是要粘住他,要他永远停驻在她身边。
手中的人一下子嗔怒起来,愤愤地转过了脸:“你言而无信!你说过的,我喝了药你就去!”
“只要你答应我几件事,”裴寂扶着她,慢慢在床上躺好,又把丝被齐着她的脖颈掖得严实了,轻声道,“我现在就送药过去。”
她湿漉漉的眸子转过来看他,犹豫着,点了点头。
“第一件,好好躺着不要动,出汗会有些不好受,你忍耐些,把汗出透了。”裴寂道。
沈青葙很快点了头。
“第二件,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裴寂道,“只要你能做到这两件,我立刻就去送药。”
话音未落,她便已经闭上了眼睛。
裴寂拿起烛台,深深看她一眼,这才把烛台远远放在门边书案上,免得烛光太亮,照得她没法子安睡。披风挂在床边的架子上,他走去取下,却见她忽地睁开了眼睛,带着几分不安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裴寂无端有些想笑,低头弯腰,轻声道:“你再不睡,我就不走了。”
她立刻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再没敢睁开。
裴寂披上披风,推门出去,笑意慢慢浮上了唇边。
他好像总有许多法子来对付她,也许是前世太熟悉了,也许,是他毕竟大她将近十岁,她在他眼中,就像小孩子一般。
“三郎君,”黄绰迎上来,低声道,“韦策出门时,沈娘子那个丫鬟叫阿婵的,跟他说自己也是沈长史的女儿。”
裴寂眉心一动,立刻吩咐道:“速速去查阿婵的身世!”
他有种预感,查清楚了阿婵,也许,就能知道齐云缙用来威胁沈潜的那个阿团,到底是什么人了。
三更之时,裴寂披着一身月色,匆匆回到馆驿。
崔白与他并肩同行,笑道:“你那两样药还真是灵验,看起来沈白洛的性命应该能保住了,最妙的是齐云缙今天也消停了不少,我总算能回来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了。”
“齐云缙那边不能掉以轻心,”裴寂道,“今夜你在馆驿歇息,待会儿我过去盯着。”
崔白有些疑惑,问道:“既然你还要过去,那又回来这趟做什么?”
他想他白日里都在馆驿,大可以梳洗后再去牢房,又何必多走这一趟?
裴寂停顿片刻,才道:“有些事情。”
眼前就是他的房间,裴寂推门进去,跟着关上了门。
崔白虽然觉得他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多想,径自回房去洗浴。
裴寂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了,这才端起烛台,又用手虚虚笼着,遮住大半光亮,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
沈青葙睡得很沉,眉头紧紧皱着,被子齐着脖子底下严严实实盖好,跟他临走之前几乎一模一样。更新最快电脑端:
她果然很乖,答应了他要好好睡一觉发汗,便真的没动。
裴寂小心把手搭上她的额头去试,依旧是火烫,还有些微微的湿意,大约是已经开始发汗,但这发汗的程度,显然还不够。
若还是这样一直烧着不能出汗降温,只怕这症候越发要重了。
裴寂想起发烧的人容易口渴,便把烛台放在床脚下,拿来水壶斟一杯水,伸手一摸,那水早冷透了,便又放下,正要叫人去烧水,忽地听见沈青葙急急叫了声:“哥哥!”
裴寂忙凑到近前,就见她闭着眼睛,一行泪从眼角滑下,落进枕头的莲花纹饰里,很快看不见了。
却原来,是在做梦。
裴寂伸手擦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不由想到,她会梦见什么,梦里,有没有他?
想来是没有的吧,也只有他,反反复复惦记着前世那些纠葛。
“三郎君!”门外有低低的声音叫他。
裴寂心底一喜,连忙开了门,魏蟠一顶笠帽齐眉压着,风尘仆仆:“人到了!”
“好。”裴寂转回去,弯腰伸臂,将沈青葙连着丝被一同抱起在怀中,低声道,“走!”
房里,家僮一边给崔白倒水洗头,一边低声道:“郎君,沈娘子病了,住在裴郎君屋里。”
“什么?”崔白披着湿头发坐了起来,“这是从何说起!”
府衙中。
“郎君,”从长安打探消息回来的家仆急急向齐云缙回禀道,“韦策跟沈潜的女儿定了亲,所以一听见沈家出事就急着赶过来了!”
“郎君,”潜入馆驿打探消息的家仆应声说道,“今天在馆驿里,我听见裴寂的家僮管那个女娘叫沈娘子!”
姓沈,又跟韦策混在一起,果然就是,沈潜那个逃跑了的女儿十一娘,亏她还装神弄鬼,自称是韦氏女,齐云缙冷笑一声,道:“好个沈十一娘!”
他站起身来,取下墙上挂着的铁臂弓:“走,随我拿人去!”
客栈中。
韦策惊疑不定,向阿婵问道:“你是说,你娘跟舅父的私情,外祖父、外祖母都知道?”
“郎君,我阿娘并不是私情!”阿婵急急分辩道,“她是阿耶的贴身侍婢,后面是阿婆做主,把她指给了阿耶,原本是想等夫人过门后,由夫人给我阿娘一个名分,可夫人出身高贵,性子也厉害,根本不许阿耶纳妾,阿耶没了法子,只好把我阿娘放在外面宅子里,再后面就有了我……”(1)
韦策心里便有些不以为然,半晌才道:“我怎么记得,当初是舅父为了求娶舅母,自己允诺不纳妾的……况且天底下,哪有把亲生女儿当成侍婢的道理?”
阿婵听出了他的不满,脸一下子白了,抽泣着说道:“不是阿耶,是阿婆见我一天大似一天,一直躲在外头怪可怜的,这才做主把我送到青娘子身边服侍,一来让我能时常跟阿耶见面,二来青娘子人好性子好,从不把我当下人,无论读书识字还是针黹女红都带着我一起,我跟在青娘子身边,好歹也能学点眉高眼低,不至于糊里糊涂一辈子。”
韦策听她说起沈青葙的好处,心里半是安慰半是难过,许久才道:“青妹她,的确是很好。”
“郎君,”阿婵眼泪汪汪,“我不是不想去服侍青娘子,可是我,我太担心阿耶了,他有了年纪,牢里的苦楚,可怎么受得了!青娘子身边虽然没有侍婢,可她如今有裴郎君照顾……”
话没说完,韦策已经厉声打断了她:“住口!”
他额头上青筋暴跳,抑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休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人!”
“郎君!”仆从急急扣门,“齐将军带着人马包围了馆驿,说要缉拿沈娘子归案!”
火把烧红了半边天空,喊杀声已经追到了门外,沈白洛咬牙抽出腰间长剑,将沈青葙推出后窗,厉声道:“走!”
“哥哥,”他的幼妹沈青葙穿着他的长衫,宽大的衣襟掩着身形,颤抖着手指去拉他的衣袖,“我们一起走!”
“痴儿,”沈白洛惨笑着,沾血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你定过亲,是韦家的人,沈家的罪过跟你没关系,你快走,去长安找姑丈,若是能救,就尽力一救,救不得,你顾着自己就行,快走!”
咣一声响,房门被一脚踢开,持刀的武侯凶神恶煞地闯进来,一叠声叫道:
“拿住沈白洛!”
“敢有顽抗,格杀勿论!”
沈白洛最后看了眼妹妹,松手关窗,仗剑挡在窗前。
沈青葙在坠落的瞬间,看见沈白洛嘴唇嚅动,无声地叫她的名字:“葙儿……”
紧跟着,噗一声,一把刀捅进沈白洛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沈青葙眼前一黑,两脚却在这时踩到了松软的土地。
她落在别院的后山墙外,身后是密密的松林,喊杀声被松涛隔断,突然间变得遥不可及。
昏晕的感觉袭来,沈青葙泪眼模糊地抠住树干,粗糙的树皮刺破娇嫩的肌肤,痛楚压倒晕眩,这才勉强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