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动九霄的雷霆几乎将山赤水天毁一旦,连同拘束所有人的星罗阵法一起,这才让各派精英得以逃天。
所有人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这场是非会以何方式落下帷幕。
这场雷劫,足足劈了九天九夜。对大部分人来说,显得那般漫长又难熬。
直到天枢派几位长老收到空逸的传信后赶到现场,雷劫才隐隐有消散之兆,所有人都沉默无言地望着雷劫的中心,期盼着一丝近乎奇迹的希望。
九天雷劫,乃道之极数,渡劫之人若非大『奸』大恶之徒,那便是将来注定要在尊位上分得一席之地的大能尊者,跺跺脚都会让三界风起云涌的存在。
没有人会认为引动这场雷劫的人会是那小小的元婴修士,众人只觉得不凑巧,居然如此不走运地碰上了玄石散人的劫数。
但玄石散人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也并无问鼎天尊之位的资质,一个转修散仙的修士,怎会历这九重天雷之劫?
偶尔,这样的想法还会在众人心中一闪过,但很快便被自身的常识认盖过。若不是玄石散人还能是谁?天枢派那元婴期的掌门人吗?笑。
“许是玄石散人做过伤天害理之。”这般念想过后,一切违和便被云淡风轻地揭过。
九天九夜过后,天边翻滚不休的乌云终是散,一线天光洒落凡尘,霎时间地涌金莲,草木重。
众人抬头望,只见一道纤长的人影提着剑自烟尘中缓步踱。
随着那人的迈步,一股冰寒刺骨的气息四散,横扫整座山赤水天,冻得人肺腑疼。
看清那道身影的瞬间,空逸第一个单膝下跪:“恭贺掌门突破分神!”
其余天枢弟子这才恍然回神,连忙行礼,高呼:“恭贺掌门突破分神!”
声势浩大,上动九天,在这样的威势之下,其余门派的长老弟子们都不由得噤声止语,不敢妄动。
雷劫之后并没有第二个人走,证明玄石散人渡劫失败,千年道行付之一炬,反观天枢派掌门却是借此机会一举突破分神,从此位列大能之位。
修到分神期的纯阴之体……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眼下众人已经亲眼目睹了天枢掌门对阵玄石散人也不落下风的景象,日后恐怕也没人敢拿纯阴之体说了。
望凝青提着剑走了雷劫中心,迎上来的空逸立时从粟米珠中取衣袍披在她的身上。
雷劫之下万物不存,就连纹有仙禁的法器宝衣也无法幸免,虽然不至衣衫褴褛,但总归是不够体面的。
望凝青不动声『色』地朝着空逸伸手,任由空逸半掺半扶地抱住她,方才勉强走来的几步路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气了。
空逸垂首俯身将师姐挡了个严严实实,做两人似乎在耳语交谈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将恢复灵气的『药』物塞进师姐的中,专心充当一个人形的架子。
百首妖鬼图尚未收起,金光烁烁的画轴环绕在两人身侧,挡住了所有莫测揣度的视线,直到望凝青的气恢复。
望凝青在空逸的搀扶下缓步走人群,神情冷淡地环视四周,颔首道:“感谢诸位言相助,散真人渡劫失败,身死道消,实在令人叹惋。”
望凝青嘴上说着叹惋,面上却毫无遗憾之意,想想也是,一个想要抓她做炉鼎的人,怎能会因为对方的死心怀惋惜?
周遭一片死寂,没有人回话。望凝青挑了挑眉,却还是自顾自地道:“若诸位想要讨个说法,在下会在雪隐峰上静候诸位前来。”
……依旧没有回话,甚至有人忙不迭地撇过头、背过身,好似无法直视她一般。
这是做什?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很重“规矩”的望凝青皱了皱眉,心中开始估量起玄石散人之死对仙门局势造的影响。
原本以为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仙身陨不会对仙界造太大的动『荡』,但眼下来看众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
望凝青心中百转千回地算计着未来的走,空逸却已是抬手唤了足以承载千人的浮空法器明兰楼船,指挥长老们将弟子带上,一同撤离了山赤水天。
这一路上,不管是长老还是门中弟子,所有人都安静得近乎诡异。
望凝青被空逸抱进了楼船最高的阁楼,在他抬手布下结界之后才吐咯在心头时的血沫,如泰山崩塌般毫无预兆地倒下。
有空逸在身边看护,她当然不会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但仅仅只是这一个搀扶的触碰造的冲撞,就让她苦心维持的表面平静如浮冰碎雪般消融。
内脏在融化,灵魂在烧灼,骨骼刺穿血肉、撕裂皮肤,几乎要将人异变为一个怪物。
神魂与躯体间的联系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排斥与拉扯造的痛楚侵蚀着识海,望凝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飞快地长兽类的利爪,耳部裂鳍状的薄膜。
“师姐……”空逸惊惧地环抱着在人与妖兽之间不断裂变的女子,看着她唇齿间长尖牙后脱落,指甲长随后断裂,皮肤崩坏又再度愈合……
在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之中,她眼中的金光明灭闪烁,人的理『性』与非人的神『性』反复拉拽、揪扯,最后终究是理『性』更胜一筹,将那金光尽数湮没。
“稍安勿躁。”她用地呼吸着,仿佛不这样做就要断气一般,“将这些都烧掉,不要让人发现。之后,带我华阳池。”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几乎已经变了一个血人。空逸根本不敢伸手碰她,唯恐一用,单薄如纸的人便会如冰雾般消散。
这是望凝青第一次遭受神器的反噬,又兼之灵耗尽、阴气肆虐,以说距离油尽灯枯也不过一步。
但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遭此大难,她也并非全无收获。
与脆弱的躯体产鲜明对比的是识海中华光璀璨的青莲,正如吐『露』芽的春柳般舒展着莲瓣——十二品月曜青莲,这是晗光的分神。
分神重聚形体,她便不必再担忧哪天雷劫临头,将她这三界不留的孤魂劈灰烬,纵使肉-身死,她的神魂也能回归道场,安全无虞。
另一方面,她杀死了玄石散人,又借玄石散人的死掩盖了晗光的雷劫,一石二鸟,还功震慑了宵小之辈。
虽然百首妖鬼图造的身体异变让她有些意外,但……望凝青计较了得失,心想,这波,不亏。
对望凝青的内心波动,空逸一无所,时隔年,他只感觉到了昔日稚子的无措以及痛苦。
他不敢问,也不敢发声,唯恐此时气耗竭的师姐还要花费心思来安慰自己,所以他只是握着师姐的手,将苦闷与几乎顶至咽喉的窒息往心里咽。
……为什会这样?空逸木然地拭师姐唇角沁的污血。师姐这般模样分明是动用了仙器之后的后遗症,天枢派的传承重宝,为何会有这般怕的弊病?
纯阴之体……华阳池……联想起师姐每个月初与月圆之夜都要消失,粗略估算一番,也差不有二十余年……
师姐。他浑浑噩噩地抱着彻底昏『迷』过的师姐,踩着无边夜『色』踏入华阳池内,鲜明又直地感受到了入水瞬间怀中人的痉挛以及抽搐。
二十年来的坚守以及忍耐,二十年来的缄默以及磋磨,这偌大的天枢,不过是坠在师姐心脏下方、将血肉拉拽得鲜血淋漓的赘物。
豆爆莲火里时,痛拨寒灰冷。
“师姐啊……”
——你怎会有,如此痛楚的一辈子?
……
寄阳赶回宗门之时,已经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了。
他收到宗门传讯之后便刻不容缓地往回赶,甚至撇下了流萤与刘漓,只答应将情解决后再来沧国寻她,顺便接刘漓回宗。
之后,寄阳一路风餐『露』宿,仿佛身后有妖魔追赶一般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天枢。
抵达宗门之后,寄阳拖着疲惫的身体往洗剑池挪,此时夜已经深了,宗门内寂静无声,只有晚间巡视的弟子会提一盏灯。
洗剑是归宗弟子必须完的仪式,但在过,寄阳从未在夜间回返宗门。
因为宗门内有宵禁,除非特殊情况,否则门中弟子一般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回返——但对寄阳言,眼下就是特殊情况。
到底应该如何形容这焦灼的情感?寄阳也不道。
他来是无法定义掌门在他心中的地位的,师长、家人?敬慕的长者,渴望为的模样?
又或是有点讨厌有点膈应,责任心重到会因妖魔之血收他为徒却又比谁都更防备他的一派尊长?
寄阳不道。
他不道听说掌教与玄石散人对峙、被牵连进九天雷劫中时,自己心中升腾起的愠怒与愤懑是因为什。
他低头,用拇指轻拭手中的青锋,沧国之行令他感慨颇,只待他洗剑上的血污,任由时光沉淀,最终淘洗质地冰透的心悟。
踏入洗剑池的寄阳尚在苦心斟酌之后面见掌教的问候,却淬不及防之下撞见了月华流照之下池中相拥的身影。
那交织在一起的两道影子,一人淌水坐在洗剑池边上,为了不让池中人滑入池底,他便只能如收纳名剑的木架一般支撑着她,久久无动摇之意。
皎洁的月光映一张舜华之颜,但真正让寄阳心肺骤停的却是被他摁在怀中的那个人影。那簪在发上的黑檀木发钗,老气又沉肃,他见掌教戴过。
“……?!”
寄阳一脚踩歪,气息霎时不稳,但他几乎来不及掩饰,只能识海一片空地站在原地。
“谁?”不远处的两人发现了他的气息,一道熟悉又冰冷的喝问传来,彻底击碎了寄阳的表情。
沉在华阳池中的望凝青从极度虚弱中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有外人的气息。
空逸倒是早就感到了有人靠近,但他是不做亏心不怕鬼敲门的琉璃『性』子,并没有意识到眼下的情景容易引发误解。
望凝青抬头便看见了气运之子满脸怔然地望着她,见他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
“为师阴寒入体,司礼长老在助为师调息。”望凝青解释了一句,便开始赶人,“你暂且回宗,不声张此,免得引起门中弟子惶恐。否?”
“……”寄阳表情依旧空,他失声道,“……掌门?”
“嗯。”望凝青应了一声,咽下汹涌到喉头的腥意,见寄阳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训道,“何故做此姿态?”
寄阳惊疑不定,但还是下意识地单膝跪地,道:“清恒错,我……”
他欲言又止,半天都没能吐一个字,这副有失稳重的模样实在与他平日判若两人。
望凝青顿感不妙,想到山赤水天中那些一句话都不接的“无礼之辈”,她猛然低头看池面,只见淡淡的月华之下,仿若水银般光亮的池面映了一张陌的脸。
“……”
“…………”
死寂一样的沉默中,望凝青再次扭头,只见被她随手放在池塘边上的百首妖鬼图画卷『露』了一角。
——画卷上,一具披着美人画皮的骷髅正朝她咧嘴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