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1 / 1)

时亦坐在于老师家,放下笔,对着草稿纸上随手画出来的毛线团走了会儿神。

兼职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有专门工作的书房,也并没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有太多叫人紧张的交流。

于老师的爱人在进门的时候跟他打了个招呼,叫靳林琨,据说是做金融证券方面的。除了挺顽强地敲门送了四点五次点心,就没再成功对工作造成新的干扰,被于老师扯着扔回了卧室补觉。

于笙做论文的时候很专心,不常会跟他说话,有交流也都是交给他新需要翻译的文献片段。

……

比预计的要轻松得多。

时亦在草稿纸上划了几笔,接过于笙新递过来的打印纸。

教育理论的中外对比。

行业内的论文专业词汇很多,上手起来要比社科的更费时费力,集中精力翻译之后也要更累一点。

刚开始做笔译的时候不清楚行情,他甚至还误接过医学制药方向的稿子。

……

然后就第一次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丧心病狂到由四十五个字母组成的单词。

时亦收回念头,照着纸上的段落找了几个点。

一开始还难免走神,等彻底投入进来,也差不多没什么心思再想其他的事。

这种随用随翻的模式要比普通笔译多消耗不少精力,加上论文的专业性,相对应的,定价也要比他平时做的高一个台阶。

于笙给的时薪和千字都很客观,不高也不低,这样一个下午做下来,差不多就能抵得上平时三四天。

时亦没多耽搁时间,把重点词汇对照查准,删减润色过译稿,敲进电脑里发回去。

“差不多了。”

于笙对照着敲下最后几行字,推回键盘站起来:“休息?”

时亦怔了下,跟着抬头:“不用。”

“我用。”于笙笑笑,“这是个大工程,一两天做不完。”

高强度的翻译确实挺容易消耗精力,时亦缓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话,放下笔跟着站起来。

于笙靠在桌边,一直看着他起身,伸手帮忙拽了下挡路的转椅。

时亦往后退了半步,道了声谢

“不客气。”

于笙让路叫他出来:“吃点儿东西?”

“不用。”时亦摇了摇头,“谢谢于老师。”

书房里始终开着灯,低头的时候没察觉,看见窗外,才发现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

他同桌还在咖啡厅。

说不定已经把咖啡厅吃了。

每次这种时候,奇奇怪怪的念头就容易刹不住。

时亦看了看,趁着于笙转身跟门外的家属说话看不见,抓紧时间给脑袋通了通风。

“送你下去。”

于笙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盒点心,递给他:“下次其实可以带他上来。”

时亦摇摇头,正要开口,已经被点心盒点了两下。

工作的时候不觉得饿,格外香甜诱人的奶味儿一从盒子里钻出来,立刻勾得胃跟着翻了好几个跟头,一路往上窜到了嗓子眼儿。

他下意识抬头,迎上于笙的视线。

“自己做的。”于笙,“想学吗?”

时亦微怔。

上个高中,于笙只是去他们学校示范教学的老师,并不主教他们班的课。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对于老师的印象也只是年轻,不走一般老师的亲和路线,讲课互动都干净利落,从来没有半句废话。

偏偏还很受学生欢迎,在他被班主任隔离到据说是用来做疏导的心语室看书的时候,听见门外走廊不少人提这个名字,尤其是小姑娘,经常成群结队跑去办公室看。

……总之人设上跟会做点心这个技能点多少有点儿差距。

尤其还做得这么好吃。

时亦站了半分钟,把点心接过来:“谢谢……于老师。”

“不谢,第一次合作挺愉快。”

于笙没纠正他的客气:“以后时长会适当增加,中间会有休息。”

时亦没太反应得过来他要说什么,下意识点了下头,抬头看着他。

于笙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

于老师说不用带东西,书包在同桌那儿,得见着林间才能拿回来。

时亦不适应这种空落落的状态,肩膀绷了下:“不用休息,我——”

“可以学做点心。”

于笙说:“学做饭也行。”

时亦愣了下。

“万老师说你对法律感兴趣。”

于笙指指门外:“他们法务团队也是北大的,水平还行,有时候周末会过来混饭吃,可以聊聊天。”

靳林琨就站在门口,挺友好地跟时亦招了招手,把外套递给他:“梁一凡要是听见这个评价,大概能跳起来打你膝盖。”

“他一个为了头发弃法从心理的,到底为什么对法学院还有这么深的感情?”

于笙接过衣服套上:“当初有正经事找他,他说要给堂弟补课没时间,现在蹭饭蹭得挺积极。”

靳林琨笑得有点儿停不住,替他把扣子扣好:“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时亦站在门口,听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聊天,轻攥了下掌心。

老万没说过,于老师的爱人可能也跟一般情况不太一样。

第一面险些让他以为进错了门。

西装革履,熨烫到边线都格外清晰的黑衬衫。行李箱上贴着一串的跨国航线托运单,风尘仆仆地扔在了客厅的角落,见了他就含笑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藏不住的精英范儿。

……

但被于老师轰回去补了一觉,就整个人都换了个画风。

时亦攥了下藏在口袋里的钥匙,看着门口的两个人带着笑聊了会儿天,穿着睡袍见缝插针偷点心的于老师家属抬手往于老师脑袋上按,被毫不留情地冷酷镇压,也没忍住跟着一点点攥起拳。

原本还只是个模糊念头的、隐隐约约的那些关于未来的想法,就像是被重新描线勾边填色,一点点全都清晰起来。

如果他们以后也会像是这样。

……

“时亦?”

靳林琨又跟他打了个招呼,试着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于笙去给垃圾分类了,时亦怔了下,回过神:“靳叔……”

“也跟着你们老师叫吧。”靳林琨及时制止,“靳老师。”

时亦点了下头,给他让了点地方。

“告诉你个秘密。”靳林琨说,“你们于老师以前也跟你有点儿像。”

时亦根本想象不出来,愣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

于笙在厨房收拾要扔的东西,衬衫整齐地收束身型,线条明净身形挺拔,看不出任何对方所说的影子。

“不过于老师脾气比你大,相对来说比较擅长过肩摔。”

靳林琨:“主要练习对象是我。”

时亦跟着轻轻笑了下。

靳林琨看了看他,也笑了:“所以你们也能行。”

时亦微怔,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一定能行。”

靳林琨:“我们等着你们。”

于笙把家属从门缝里塞回去,送时亦走到小区,正好看见了林间和缥缈的程航。

“来,交换。”

程航晃晃荡荡跟他打了个招呼,朝时亦泰坦尼克式伸手:“把我可爱的小患者还给我。”

“你这样容易吓到你可爱的小患者。”于笙把他的手拍回去,“专业素养呢?”

“随风而去了。”程航说,“和我的头发一起,你看见它们飘到哪儿去了吗?”

于笙:“……”

程航惆怅得不行,想跟自己可爱的小患者申请一个好久不见的亲切拥抱,就眼睁睁看着小患者的男朋友张开了胳膊。

碰到林间的手臂,时亦才终于彻底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特别棒。”林间把书包递给他,胡噜胡噜后背,“我同桌特别棒。”

时亦碰到书包带就下意识攥紧,握了一会儿,才终于稍微放松,看了一眼刚才根本没注意到的程航。

“碰巧。”林间笑了笑,“有些心理医生对我很感兴趣,一定要我画画给他看,说要帮我算命。”

时亦没太听懂这个有点儿奇幻的发展,眨了下眼睛,跟着点点头。

于笙差不多猜着了是怎么回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程航问,“我还是他?”

“他。”于笙说,“有人会问疏导完以后心理医生怎么样吗?”

“他很好,心理医生疯了。”程航拿出那张纸,“来,你觉得林·加索·毕·日门同学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于笙低头看了一会儿:“猫。”

“……”程航:“?”

于笙继续看:“盒子。”

程航:“??”

于笙走过去,把画递给时亦。

“盒子里的猫。”时亦怔了下,低头看了一眼,“抱着尾巴。”

程航:“???”

林间倒是对自己的水平挺理智,压低声音问小书呆子:“于老师家属是不是也不太擅长画画?”

时亦还没对于老师家了解到这个程度,愣了下,摇摇头。

“估计是。”林间说,“不着急,我再练练。”

没经受过这种画技的长期考验、又没有天赋异禀的,通常都很难理解他们这个流派的画面。

在完全放弃了给他分析画面表现出来的隐含意义之后,程航失去了作为心理医生的骄傲,跟他聊了时亦以前治疗的事。

小书呆子没系统学过画画,真要算起来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

之所以会画,也只是因为在所有跟学习无关的活动里,这是除了发呆之外为数不多的不起眼、关上门躲起来就能反复沉浸进去的一种。

不是专业的画法,和真正的光影构图不一样,投影的都是他自己的世界。

在初中的时候,时亦还会通过这种方式来解压,把学校和家里的压力多少靠着画面发泄出来。

直到被时母从书包里翻出来,忧心忡忡地找老师和医生帮忙看,问孩子画这种画是不是心理有什么问题。

林间没再想程航拿出来的那些画,也没再多想这些像是被撕开的伤口的画甚至能辗转到程航手里,究竟被□□裸亮给了多少个人。

程航没说错,因为从小跟林女士在一块儿长大,他甚至不太能理解时父时母的行为逻辑。

原生家庭的问题是不共通的,哪些父母不够称职,哪些父母不够合格,又有哪些父母以爱之名施加下没法拒绝的伤害,又因为孩子身上的刺一味失望斥责。

冷暖自知。

林间呼了口气,握了握小书呆子的手,朝于笙鞠了个躬:“谢谢您。”

“不用。”于笙笑了笑,“确实急需个翻译,时亦做得很好。”

林间摇摇头,格外郑重:“谢谢您。”

于笙扬了下眉,迎上他的视线,多站了一会儿,笑笑:“那就更不用了,我是老师。”

林间依然看着他。

于笙按了下他的肩,看着被程航扯过去嘘寒问暖的时亦。

时亦在他这儿的紧张程度其实比预计的好很多。

他甚至备了两个氧气袋,家里头另一个回来睡觉的也被拎到隔壁连养神带准备应急,最后都没有用上。

交上来的翻译质量甚至还格外高,前面几份还有点模式化,在适应了他的阅读和措辞习惯之后,几乎不需要修改什么地方。

“我会先正常工作。”时亦收回视线,“等他跟我在一起不再因为想起以前的事那么紧张了,再试着解决别的问题。”

“我明白。”林间点了点头,“辛苦您了。”

于笙也跟他客气:“不辛苦。”

林间挺执着:“那就谢谢您。”

于笙扬扬眉,没忍住笑了,按着他肩膀拍了两下,跟时亦打了个招呼,转身几步利落上了楼。

程航在跟林姓准患者交流了一晚上以后,非常想念自己曾经可爱又善良的小患者,一路跟着两个人到了汽车站。

“火锅店不开了。”

林间一眼看出来半吊子心理医生的目标,提前跟他说明白:“你要喜欢,我把锅底配方给你。”

“那儿的火锅锅底不都是那点儿东西,我像是会被锅底诱惑的人吗?”

程航很有骨气:“蘸料,尤其你们那个避风塘蘸料里的秘制酱油,还有沙茶酱。”

林间点点头:“成交。”

程航:“还有手打牛肉丸的进货渠道,还有油炸小酥肉……”

林间看了一眼从暮色里慢悠悠晃过来的公交,及时拽起还没回过神的小僵尸,跟报菜名的心理医生道了个别,飞快上了车。

“锅底配方也行!”

程航在车后窗里蹦蹦跳跳,努力给他喊:“要番茄锅和酸辣锅的!!”

“……”林间揉揉额头,乐了一声:“你这个医生真有意思。”

时亦被他领着在最后一排坐下,才听明白程航是想去吃火锅,跟着抿起嘴角:“我以前也这样威胁他。”

“怎么威胁?”林间挺感兴趣,碰碰他膝盖,“绑架他的什么比较有用?”

“有一个小电煮锅。”时亦说,“他值班的时候偷着煮东西吃。”

小书呆子难得能这么跟他聊治疗时候的事儿,林间忍不住高兴,握着他的手编了两个麻花:“管用吗?”

“嗯。”时亦点点头,“让他把测评表收起来,他就听。我要睡觉,他还帮我放音乐。”

林间忍不住好奇:“放的什么?”

“是谁在敲打我窗。”时亦说,“我们屯里的人。”

林间:“……”

也不知道笑点主要是在这个问答式的歌名组合上,还是小书呆子认认真真念歌名的语气。

林间绷了半天,实在憋不住,扶着额头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时亦侧头看他一会儿,黑澈的眼睛跟着弯下来,嘴角也压不住地往上抬。

这种跨市的车说公交不算公交说大巴不算大巴,走的路线大多都挺偏僻。

外面的天色黑透了,偶尔会路过一段有路灯的路段,然后就又重新暗下来。

大概是周五,末班车的人居然也不少。

戴着耳机睡觉的,跟着外放的视频一块儿乐的,把窗户拉开条缝,吹着风专心看窗外黑咕隆咚的风景的。

两个人在后排一点儿也不显眼地乐了几分钟,林间先忍不住,把人搂着背圈在肩膀上。

时亦顺着他的力道斜过去,抬起眼睛,迎上他的视线。

“累不累?”林间摸摸他的额头,手顺着向下,碰了碰他浓深的睫根。

时亦跟着闭了下眼睛,摇摇头。

“要过生日了。”林间叫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想要什么礼物?”

时亦怔了下,张了张嘴:“毛衣——”

“毛衣是林阿姨送的,一码归一码,不能抢。”

林间笑笑:“林阿姨特地连发三条消息警告了林间同学。”

时亦抬着头愣了一会儿。

其实真没什么想要的,现在他得到的都已经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了,有时候一晃神,经常会生出不能太贪心的念头。

已经够了。

够好了,已经够多了。

不能再要了。

“不够啊。”

林间攥了攥他的手:“不够,小书呆子。”

时亦胸口像是被什么格外烫得东西碰了下,微微一缩,摇摇头。

“同桌在了。”林间说,“缺的同桌都给补上。”

“不缺。”时亦挺固执,摇摇头,“你缺。”

“……”

林间酝酿起来的气氛猝不及防地卡了个跟头,第一次觉得小书呆子这个能省则省的说话方式有点儿问题:“时老师。”

时老师板着肩膀严肃抬头。

“……怪我。”

林间对着他同桌的眼睛反省了一会儿,试图重新修改这段对话:“缺的东西,同桌都给补上。”

“不缺东西。”

时亦挺配合他,也跟着重新认真说了一遍:“你才缺东西,你和林阿姨都缺东西。”

林间:“……”

完了。

虽然看起来好像还是怪他。

但这句话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知道该怎么改。

林间坐了一会儿,彻底放弃了这段台词,按着额头笑出来,把人整个抱住揉了一通。

时亦还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挺顽强地抵抗着突如其来的揉搓:“不应该这么说?”

“不太应该……没事儿。”林间笑得胃都有点儿疼,“我同桌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小书呆子抿着嘴角,看起来还在思考这次的对话跟以前的有什么不一样。

林间深吸口气,把那一点儿泛着酸的心疼跟着呼出来,亲亲他的额头。

车厢里挺暗,他们又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边上都没人。时亦比平时在外面放松一点儿,靠着他抬头:“怎么了?”

“有点儿心疼。”林间说,“我男朋友有多长时间没跟人好好说过话了。”

时亦想了想:“以前吗?”

“十七岁以前。”林间抬手,虚遮了下他的眼睛,“想半天了,想不出来。”

“今年都说回来了。”

时亦握着他的手往下挪了挪,把眼睛露出来:“说了很多。”

“也不多啊。”林间说,“还没说够我的三分之一呢。”

时亦:“……”

“我同桌这个表情一般是欲言又止。”

林间现在猜他状态猜得特别准,握了握他的手,很沉稳:“没事儿,想说什么都行。”

“三分之一。”时亦说,“主要问题不是我。”

“不是吗?”林间愣了下,“那是谁?”

时亦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抿了下嘴角,没说话,重新把单口相声传人林间选手的手挪回去挡住眼睛。

程航说过,啰嗦的人大都不觉得自己啰嗦。

这句话可能是半吊子心理医生为数不多非常哲理并且正确的结论。

林间还在挺认真的思考三分之一的主要问题在谁,跟着车往前晃悠了十来分钟,靠在他肩膀上居然还没睡着的小书呆子忽然出声:“缺。”

林间愣了两秒钟,及时反应过来了他同桌在说什么:“想要什么?”

“你。”时亦说。

“我都给你了啊。”

林间微哑,笑着胡噜估计是困迷糊了的小书呆子:“这个不能算,一般都没有的才叫愿望,我同桌早就有我了……”

时亦摇了摇头:“你的愿望。”

林间愣了下,说到一半的话堪堪停下来。

“在三角形顶点买房子。”

时亦说:“有床,养猫。”

像于老师和他的爱人一样。

早晚有一天,他们也会长成像于老师那样的大人,然后再长成像万老师、董老师那样的大人。

可能要稍微没那么啰嗦一点儿。

嗓门也不用太大。

但一定要有这一天。

他甚至已经亲眼看见、想象得到这一天了。

小书呆子对基础生活的要求有点儿低,林间张了张嘴,轻轻笑了一声:“这是我的愿望啊……你没有想要的吗?”

“有。”时亦说,“但我先过生日。”

林间这一次没太能立刻跟得上同桌的思路,愣了一会儿,拢着热乎乎的手捏了捏:“我同桌先过生日,所以呢?”

“我先过生日。”时亦说,“愿望借你。”

林间张了张嘴,没出声,

车外的路灯的光一点点儿近了,小书呆子看着他,眸底干净得好像月亮晒星星的时候不小心洒下来了一整盆。

“先借你。”

男孩子的轮廓,跟路灯的暖芒一起奔他而来。

微凉的柔软触感贴在他的嘴角。

“你过生日,记得还。”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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