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皇上听说贵妃不敢躺下歇着,赶着就要去给皇后请安,不由一笑:“这次朕是吓着她了,也怪可怜的。”
李玉原低着头,忽然笑了一声。
皇上挑眉:“李玉。”
李玉慌忙跪了道:“奴才想起从前贵妃娘娘一事,在皇上跟前发了昏,奴才该死。”
“哦?何事?”
皇上跟贵妃和好如初,李玉也就‘刚巧’‘忽然’想起贵妃旧事。
他一脸憨厚:“回皇上,是前年冬天的事儿了。贵妃娘娘亲自给皇上做了栗子糕并马蹄酥送来。那日门口接着娘娘的是小福子,前年他才刚调来养心殿,任事儿不懂,偏巧奴才办差去了,走之前嘱咐他说皇上在练字,小福子胆小,怕扰了皇上练字,就愣是不敢进去替贵妃娘娘通传。”
皇上听得极有兴味,甚至还问了一句:“那贵妃可是恼了?”
李玉连连点头:“皇上说的正是呢,寒冬腊月地走了来,偏遇上个愣头青小太监居然不给通传,娘娘自然要恼,可贵妃娘娘恼的奇。”李玉顿了顿制造了点小悬念,然后又适时抛出答案:“娘娘催了三遍,小福子还是不肯去通传,娘娘自己就气哭了。”
皇上转着手里的扳指:“气哭了?”
“是啊皇上,小福子说当时他见贵妃娘娘落泪,吓得魂飞魄散,只当惹恼了主儿,自己小命不保,于是跪下砰砰磕头。谁知贵妃娘娘反擦了泪说:你额上出血了。然后不叫他磕头,只将食盒给了他自己走了,之后更叫人送了两瓶伤药来。”
“还是奴才回来见了小福子的额头破了,才弄清楚缘由。到底是奴才的记名徒弟,奴才自然赶着去跟贵妃赔罪。贵妃娘娘虽受了委屈闷闷不乐,却又百般嘱咐说,那小太监已然叩破头就罢了,很不必再打他罚他。”
皇上忽然就嗤笑一声:“糊涂,该对奴才立威的时候只会哭,偏对着朕使性子寸步不让。”语气微微怅然:“真是叫朕不知如何待她了。”
李玉听皇上这话,倒是无奈疼爱的多些,再觑着皇上神色和软,便忙感慨道:“皇上说的是,这事儿养心殿内外伺候的人都传遍了,都称颂贵妃娘娘心肠软好说话。别说小福子了,就连奴才伺候主子,自然也是草籽儿一般的玩意儿,犯了这样的大错惹恼了娘娘,照例二十板子该是跑不掉的,多亏了娘娘心慈。”
无独有偶,养心殿主仆两个说起的小福子这件旧事,高静姝也想起了此事。
“你从没有怀着歹心害过一个人,耳根软心肠更软。”
她手里的线香燃着萤火一样的亮点,香气幽微。
钟粹宫贵妃住的正殿五间,分为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燕居起坐招呼客人的地方,两个暗间便分别是最东头的礼佛静室和最西头的卧室,钟粹宫里能进这两个屋伺候的才叫有身份的大宫女。
此时高静姝一个人也不要,安静地跪在佛堂里。
莲花台上,观音慈悲垂目。
高静姝手里的线香却不是上给菩萨,而是上给魂魄归于冥冥的那位贵妃。
“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铃兰已被皇上亲口罚去了翁山铡草。”
“听说连身子最健壮的太监在那里也熬不了两年,若是你,肯定还会给她求情。”
翁山并不在宫里,而是圆明园左近的小山丘,被罚去铡草的都是宫里犯了大错的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都要弯腰劳作,苦不堪言。宫里贵人多以慈善宽和自我标榜,动辄把宫人送去慎刑司也不好看,所以常借口打发到行宫当差,实则是送到翁山去服苦役铡草。
过不了一年半载,人悄悄没了,与名声半点不妨碍。甚至再赏二两烧埋银子,就是宽厚仁慈的主子了。
“我没救她。”高静姝微微一笑,将手里的香插在三足云纹小香炉中:“我虽是个大夫,却不是个菩萨,不信以德报怨。我信的是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
鲜花鲜果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高贵妃虽然拜佛,但并不喜檀香或是宝华殿送来的藏香,于是常年只以鲜花香果贡奉。
如今案上就供着两支红梅。
高静姝望着殷红如血的梅花,忽然就心酸起来。当日贵妃在雪地里兴致勃勃为皇上和自己挑梅花时,肯定想不到短短数日内皇上恩情断绝,自己香消玉殒。
帝心如渊,深宫如狱。
“我不喜欢这。”高静姝觉得累极了,便索性改跪为坐,坐在蒲团上轻声道:“我在医学院熬了八年很快就要毕业了,却哐当掉在这种破地方——从今日起,别说什么志向抱负,我连活下来都只能靠着讨好一个男人。”
她甚至自暴自弃想着:从今日起,我人生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高静姝又想起今日乾隆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朕瞧着林太医年轻不会伺候,这才调了两个年高德昭的太医给你,怎么反倒病的更重了,你吃了他们的药觉得怎么样呢。”
高静姝当时止不住的在心里冷笑。
皇上是天子,天子是不会错的。
所以哪怕他当日是盛怒下,故意调走林太医给贵妃教训,这会子也不会道歉。甚至这几句温言安慰就已经是开了天恩,是贵妃的殊荣。
这要是现代的男朋友,估计每个女生都会抄起手边的茶杯子盖在这个猪蹄子男人的脸上。
可方才,她只能做出个又感恩又委屈的样子,以期乾隆把林太医还给她。
高静姝看着慈眉善目的观音,说了实话:“别看我回来跟你的两个贴身宫女说的头头是道,胸有成竹。其实我根本拿不准皇上的心思,横竖豁出去:哪怕两败俱伤我也不能让背叛你的人踩着你的血上位!”她顿了顿:“所以见到这个结局,你会不会很高兴。”
乾隆到底心里还是有高贵妃的。
她这次顺利过关,靠的并不是她智计惊人,更不是她那还不甚熟练的演技。靠的只是皇上对贵妃的一点真心。
是贵妃十数年如一日对皇上真挚的情义,让皇上终于容得下她这一点僭越,一点私心。
贵妃地下有知,会高兴吧。
高静姝觉得这幅身子骨虚弱的要命,便是这样跪坐着也撑不下去。深呼吸两口气才挣扎着扶着桌案起身。
“在这后宫里活着很难。”
“但我会好好活着。”
紫藤和木槿一边一个扶住高静姝,紫藤心疼的要命,忍不住道:“娘娘刚刚偏在李公公跟前露了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话音,可您这身子骨,怎么经得起这半日的奔波。”
木槿安静的给她擦额上的冷汗。
高静姝叹息:这身子真的是虚透了,在皇上跟前哭笑演戏全凭着对生的渴望,用意志力撑着。
如今解了生命之危燃眉之急,立刻就觉得撑不住了。
高静姝摇头:“说不说的都要去一趟。”
否则在旁人看来:贵妃已经能走动,都能去养心殿又跪又哭了,怎么就不能去给皇后请安呢?不会有人觉得她是身子撑不住,只会觉得她是目中无皇后。
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高静姝是必须要去给皇后这个六宫之主请安的。
好在六宫中最大的那尊佛,皇太后她老人家正在闭门持斋祷告,要过了腊八才肯开门迎客。
如今除了皇上这个亲儿子获得每早去请安的殊荣,余者就连她老人家正经儿媳妇皇后娘娘都只能一旬去问候一回。至于从贵妃起这些儿子的妾室们,全都没有去打扰她老人家跟佛祖交流的资格和荣幸。
阿弥陀佛,高静姝知道这个情况后,也免不了在心里念声佛祖保佑。
这位雍正爷的熹贵妃,乾隆朝的皇太后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物,能拖些日子再见她,自然是好的。
不然一天刷三位大佬,她实在是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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