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声一下接一下响起。
佩玉猛地起床,双目清明,穿好衣物后,她见床上的人四仰八叉睡得正香,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推了下,“前辈?”
怀柏懒懒地应了声,把头埋在被子里。
“上课了。”
上课?上什么课呀?
怀柏的脑子混混沌沌的,想了半天,总算反应到现在是什么状况。
佩玉早就离开,房中空空荡荡的。怀柏一下子弹起来,把被子扔一旁,草草套了件衣服就往六道院赶。
白日已经升到一半,孤山晨雾消散,温暖的阳光从窗隙间溅跃,在课桌上形成斑斑点点的光斑。
混合着浅淡的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少年们歪在桌上,已经没有开始的精神,头像啄米的小鸡,快要垂到课桌上了。
后门一个人影,弓着身子,踮起脚,悄悄地潜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
“佩玉?”怀柏立起书卷,小声地说:“你怎么也在最后一排呀?你在特意等我吗?”
佩玉默不作声地看了自我意识良好的人一眼,继续认真地做着笔记。
怀柏猫着身子探过来,“哎,你写的字真好看呀。”
“笔记下课借我抄一份呗。”
“长老刚刚说了啥?这堂课考试难不难?”
授课的长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咳了下。
怀柏忙坐好,朝长老笑笑。
这节课学得是如何引气入体。
佩玉本已筑基,不必再修习这堂课。但想到师尊辛苦为她遮掩修为,便乖乖的坐在了座位上。
下课铃声响起,弟子们欢呼雀跃。
佩玉垂眸翻看手中道书,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新认识的弟子们很快地攀谈起来,笑声充斥着教室,但无人接近佩玉。她似乎被有意无意地远离。
怀柏站在后门口,悄悄往里看了眼,取出手中水云螺。
佩玉怀中的水云螺忽然震了震。她拿起螺放在耳边,眼睛在一瞬间亮起,“师、师尊……”
怀柏轻笑着说:“崽崽,想我吗?”
佩玉面上浮现淡淡晕红,低声道:“想的,师尊。”
“你在六道院还习惯吗?”
“习惯的。”佩玉稍微放松身体,头抵着手,伏在桌上,生怕自己的水云螺被人瞧见,“师尊不必担心。”
怀柏站在树荫下,笑着看她,“啊,我记得掌门师兄派了个人来保护你,你见到她了吧。”
佩玉下意识地皱起眉,“师尊也认识她吗?”
“是呀,她怎么样?”
佩玉想了想,“有点吵闹。师尊,我并不需要人保护。”
怀柏咳了声,“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人,你不要欺……不是,你和她要好好相处。”
佩玉静默片刻,轻声道:“我听师尊的。”
“她早上起不来床,你要负责将她喊醒。”
佩玉愣了下,“也要负责喊她起床的吗?”
怀柏捂着唇,忍住嘴角的笑意,“是呀,最好作业也能借她抄一下。”
佩玉眨眨眼,难道那个人和师尊是朋友吗?她小声说:“好的。”
“崽崽,”怀柏望向她,笑着说:“我想你了。”
佩玉身子一僵,攥紧水云螺,脸上有些烧。
“崽崽?”
“我也想你,师尊。”
上课铃要响起,怀柏及时将水云螺收回去,坐在佩玉身旁,朝她歪头笑。
佩玉耳尖尖有点红,慢慢将自己书册挪了过来,“你要抄吗?”
怀柏笑着想,真乖。
她身子偏过去一点,问道:“佩玉,你来得这样早,为何还要选最后的座位呢?”
佩玉身体有些僵硬,躲开她温热的气息,“习惯了。”
怀柏手撑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小徒弟什么都占第一,却似乎总在压抑着自己,想藏在人群里,不引人注目。
窗外传来喧闹声。
好事者起身看了眼窗外,喊:“是盛济来啦!”
“太初天盛济?那个天才?”窗边的人争着往外看,“我听说他天阶走到八百多,可厉害了。”
也有人离开座位,奔到窗边,挤在一起,七嘴八舌说起盛济的厉害来。
怀柏笑着说:“八百多?和你比算得了什么?”
佩玉道:“那也很不错。”
前世她竭尽力,不过走到六百。今生能得到天阶中机缘,也是因为重来一世的关系。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自满。
盛济是被推着走入学舍的。
他手上缠着白布,似乎带伤,眉眼微微垂着,默默看着地面。
身后的男人穿着太初天服饰,箭袍窄袖,下绣龙纹,腰系银扣。
他狠狠一推,盛济跌跌撞撞往前走几步。
“跪下!”
授课长老呆住了,温温吞吞地上前劝慰:“这是怎么啦?”
学舍鸦雀无声,众人不知发生何事,怔怔望着眼前这幕。
“我让你跪下!”男人大手一拍,按在盛济肩上。
盛济咬紧牙关,血线顺着嘴角慢慢淌下。身崩得极紧,像一把拉满的弓,额角豆大的汗水一颗一颗滴下,人竭力想站着,但在巨大的威压下,膝盖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
授课长老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他是寿元将近的老爷子,平日只上上课晒晒太阳,不曾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人。
“你、你不要这样,不要随便动手。”
已有几个伶俐的弟子飞快地跑出去,去唤来余青书。
待余青书进门那刻,盛济膝盖砰的一声砸在地,青石板上出现数条裂纹。
余青书见状,愣了下,“盛鑫之仙长?”
有几个不怕死的小声说起来,“盛鑫之,那不是太初天家主,盛济他爸吗?”
“敢情这是老子打儿子呀。”
盛济低垂着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汗水滴滴砸下。
盛鑫之眼神微缓,欠身道:“犬子无能,给孤山添麻烦了。”
余青书问:“盛济他昨日未来,是……”
盛鑫之狠狠瞪了跪着的少年一眼,“这个废物!偷偷跑回太初天!”
怀柏暗暗扶额。
叛逆少年厌学偷跑回家,然后被老父亲揪着来上学吗?
看来这样的事无论在哪都有。
不过这样未免太挫人自尊,身为父母,在如何教育孩子身上要多考量一些。这个父亲,在她看来,有些偏激了。
已经到了上课的时候,盛鑫之仍在谩骂不休,余青书劝解不通,无奈地站在那儿。
授课长老揉揉耳朵,静静走到廊外晒起太阳。
弟子们窃窃私语。
“我说昨天怎么没见盛济,原来他偷跑回去了呀。”
“我跟你说,前日便没见他,想来他濯尘完便走了。”
“歪,”怀柏见佩玉垂首看着书,凑近问道:“你想听课还是想看热闹?”
佩玉淡淡道:“并无热闹。”
怀柏笑笑,“你信不信,我能打动他。”
佩玉沉默片刻,“随你。”
“还说不想来孤山!废物!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盛鑫之越说越气,一脚踹过去,“废物!给太初天丢人!”
“仙长这就说错啦,”怀柏站起身,施施然说道:“盛济天阶走上八百,我们同窗之人无不以他为荣,他怎会给太初天丢人?”在她看来,丢人的恰恰是这位自以为是的父亲。
盛鑫之怒气未消,“你是谁?”
怀柏微微一笑,“孤山,秦江渚。”
余青书道:“江渚,你先坐下自己看书。”
怀柏不理会,信步走上来,踩在凳上,与盛鑫之平视,“前辈,能让盛济起身吗?”
盛鑫之强行压抑怒火,“子跪父,有何不可?”
怀柏叹口气,按了按额,封建家长的思想真是可怕。
佩玉放下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想见识一下,这个聒噪的前辈要如何打动盛鑫之。
就算巧舌如簧,让盛鑫之下不来台又怎样?能改变盛济的处境吗?说不定会给他惹上更大的麻烦。
这位前辈,未免太多管闲事。
怀柏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是上课时间,您能去外面一下吗?我有事想同你谈。”
盛鑫之冷笑,“你个小屁孩能有什么事?”他看眼围观的人,又踹盛济一脚,“废物!快下去上课!再敢偷跑老子剁了你的脚!”
盛济抹了把嘴角的血,站起身一步步走下讲台。
怀柏想,啧,亲爹。
盛鑫之气呼呼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发现教室里那个小女孩还跟在自己屁股后面
他皱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怀柏笑眯了眼,“我答应人要打动你,总要算数的。盛家主,你直接让儿子跪在人前,没有考虑过会不会给他造成什么阴影,呃,对他日后有何不好吗?”
盛鑫之面色阴沉,“这有什么不好?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他还敢有什么怨言吗?”
怀柏道:“据我所知,您只有盛济一个儿子吧,为何对他如此苛刻?”盛鑫之痴情,只娶了一个普通女子为妻,只得盛济一子,这在仙门也是有名。
盛鑫之冷哼一声,“你这小屁孩怎么懂?”
他不想和小孩子纠缠,转身就走,片刻后,身后响起无奈的叹息。
“我若说家庭教育对孩子而言万分重要,你肯定不懂,不如先把你打服在讲道理吧。”
一道冷风袭来,盛鑫之侧身闪过,拔出宝剑,“你……”他的气势瞬间低了下来,诧然道:“怀柏前辈?”
已经恢复原身的怀柏笑笑,抬脚将他踹倒,“小兔崽子,敢骂我小屁孩?”
盛鑫之连打斗的心都没有,连忙说:“不敢不敢。”
在怀柏还是孤山剑尊时,无数青年俊才想拜入她的门下,眼前这位也不例外。
那时她机缘巧合之下,教过盛鑫之一招,便被他纠缠了大半年,哭闹着非要当她的徒弟。
眨眼之间,当年的小屁孩居然也有崽了,还会使用家庭暴力了。
怀柏心中颇为感慨,下脚更不留情,“有能耐了啊,敢来孤山闹事!”
盛鑫之在看到她的时候,就放弃反抗的想法,抱头鼠窜,一边喊:“前前辈,我错啦,我不该耽误您上课。”
这里正在山道之上,不知何时会有人走上来。
盛鑫之哀求道:“前辈,您心情不好换个地方打吧,别在这,让人看见多不好。”
怀柏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下,“我教过你一招半式,便可以称得上你师父,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有何不可?”
盛鑫之皮糙肉厚,倒不怕打,只觉丢人,委屈嘟囔道:“好歹我也是太初天的家主……”
“你现在知道丢脸了,当着人面打儿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会不会丢不丢脸?”
盛鑫之怔住了,对着扑面而来的拳头也没有闪避,“这,我只是生气,他这样不成器。”
待将盛鑫之暴揍一顿,怀柏踩在他身上,“不成器?你儿子现在是小辈第一人,你还觉得他不成器?我看他比你这个只知使用暴力的老子好不少。”
使用暴力……自己好像也在使用暴力?
怀柏咳了下,心想,她这是见义勇为,不同的。
盛鑫之自说了那句话便停止反抗,现在一动不动瘫倒在地,眼中露出丝迷茫。
“可我只是为了他好。”
“你儿子为什么要逃回去啊?”
盛鑫之想也不想,痛心疾首地说:“定是吃苦怕累,心性不足!所以我才如此生气!”
“定是?”怀柏惊讶道:“你不知道他回去的真正原因,不问他,直接把他拎过来,让他当着未来的同窗下跪?”
她讽刺道:“你可真是一个好爹。”
盛济在十年来刻苦练剑,为自己争来的名声、尊严,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他最信任的人,以爱之名伤害他,打碎他的尊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踩到尘埃里。以后他的同窗会怎么看他?师长会怎么看他?而他自己,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明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已。
她可以想象,如果不进行疏导,这件事会成为少年一生的阴影。
“喂,想不想知道你儿子跑回家的真正原因?”
盛鑫之还未反应过来,怀里被丢了一个纸鹤,“前辈,这是何物?”
怀柏垂眸看了眼,“电话。”
“电话?”
“今晚留在飞羽峰,不要走。”
怀柏戴上鬼面具,变成秦江渚的模样,“还有,不准把我这件事说出去。”
盛鑫之捏着纸鹤,忙不迭点头。
怀柏这才放过他,往学舍走去。
盛鑫之痴情于一名凡间女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以前还以为这是个不错的人,没想到在对待子女上也……
唉,为何这世上有这么多父母,以爱之名伤害。
不知是上到第几节课了,她猫着腰偷偷潜进教室,坐到佩玉身边。
佩玉余光往这边瞥了下,马上收回来,冷声问:“打动了?”
怀柏怔怔,笑了起来,“打动了打动了,他现在一动不动了。”她将嘴凑到佩玉耳边,“我跟你说,我这个人最擅长以德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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