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熠与霍言声说话的时候,十方就在门口,所以将两人的对话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十方觉得眼下这局面有些尴尬,他一个早已过了弱冠之年的人,大半夜跑来找自己的弟弟要东西吃,没要到也就罢了,还牵连了人家霍言声被李熠责骂。
他过来找李熠本就是临时起意,自然不能为此怪罪霍言声什么,忙朝李熠道:“无妨,我只是睡了一觉起来有些饿,就想找找有没有吃的,你别怪他。”
十方说罢还朝李熠勉强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并未达眼底。
但不知是不是李熠的错觉,他觉得十方看起来有些委屈。
他的兄长从来都是自持又克制的,会半夜跑来找他要东西吃,定然是很饿很饿。
可惜他没能帮到对方,令对方失望而归了。
李熠看着十方的背影,不由有些愧疚和心疼。
那一刻,李熠不知怎么的,突然理解了自己朝十方卖乖的时候,十方面对他时候的心情。自己在意的人,一脸委屈巴巴地朝自己说着那种看起来很简单的小要求,尤其这种要求大多时候都是稍微努力就能达成的。任谁面对这种情形,恐怕都很难拒绝吧?
所以十方从前对他一直都很纵容,而李熠也乐意在十方面前不断地索取。
今日,两人这角色总算是掉了个个儿。
十方朝他提的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要求,偏偏李熠就没能帮十方实现。
李熠心中十分挫败。
他想疼一疼他的兄长,怎么就这么难?
“公子……”霍言声似乎感受到了李熠的情绪,虽然在他看来吃光了蜜饯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以他对他家太子殿下的了解,凡事关乎十方的事情,那就没有小事。
念及此,霍言声主动开口想要补救,问道:“属下……出去买些吃的回来?”
李熠拧了拧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呃……快子时了。”霍言声答道。
“这个时辰没有店铺会开着门等你光顾,总不能大半夜去砸开人家的铺子吧?”李熠那语气十分无奈。若是依着他的心思,去砸开铺子的门也不是不行,但他们如今他们在北郡,行事不能太张扬,免得节外生枝。
霍言声闻言只得打消了出去的念头,但他能感觉到,他家太子殿下如今心情非常不好!
早知如此,就是有人扒着嘴拿蜜饯往他嘴里塞,他也不会吃半颗的!
十方白跑了这一趟,回去屋里的时候,肚子比刚醒来那会儿更饿了。
他没法子,只能灌了半壶水下肚,想着稍微抗一抗饿,趁着肚子没反应过来他喝的是水,先睡了再说。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肚子,半壶水下肚,他腹中那饥饿感非但没有缓解,反倒比先前更强烈了几分。十方几乎能感觉到到空空如也的胃里传来的灼烧感,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齐齐叫嚣着:他很饿!
十方修行了这么多年,修出来的忍耐力和克制力一夕之间就崩塌殆尽。
他今日才彻底明白了,孕育一个小生命需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十方躺在床上,一边听着自己肚子的咕噜声,一边想着该怎么熬过这一夜。
他想起来从前在寺庙里,师父朝他说过的一些往事。
他的师父在年轻的时候外出游历,见过闹饥荒的地方,那里的人没有粮食可吃,最后饿得只能吃树皮,甚至有人会吃棉衣里的棉花,和庙里的观音土。
十方没经历过饥荒,无法想象人饿到一定程度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但这一刻他稍稍有些理解了那种感觉,尽管比不上那样的惨烈,但他想着若是眼下有颗生的大白菜之类的,他估计也不会嫌弃吃上几口垫垫肚子。
大白菜!
对啊,十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客栈的厨房里没有厨子,没人能做饭,也没有点心,但是瓜果蔬菜总是有的吧?
若是能找到瓜果应付一下,也好过这么饿着肚子挨到天明吧。
念及此,十方又穿上外袍起身出了房间。
他路过李熠房间时,见里头已经熄了烛火,心想看来李熠是睡了。
十方怕吵醒别人,不敢弄出动静,便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朝后厨的方向走去。
他穿过回廊到了后院,尚未走近厨房便闻到了烟味儿。
他心中一喜,暗道果然半夜饿肚子不是他一个人才会经历的事情,竟然也有旁人会像他一样。他暗自盘算着进去看看是谁,最好打个商量混口吃的。
然而他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里头传来的对话……
“你确定这个面这么软,能做成面条?”李熠带着几分嫌弃的声音传了出来。
随后便是霍言声的解释:“属下也是第一回和面,水好像放多了。”
李熠不耐烦地道:“你去烧水吧,我来。”
随后里头传来了霍言声如释重负的声音。
十方凑到厨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便见李熠和霍言声主仆二人一个忙着烧火,一个忙着和面,那场景别提有多“震撼”了。
“你们……也饿了”十方开口问道。
李熠:……
霍言声:……
三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霍言声最先回过神来,果断扭过头去,假装事情和他没关系。
反正他家殿下在场,自然不用他来解释什么。
“兄长你怎么下来了?”李熠明知故问,试图用转移话题的方式来回避问题。
十分果然被他带跑了注意力,开口道:“我睡不着,起来随便看看。”
“正好……一会儿面做好了,兄长一起吃点。”李熠道。
“也行。”十分点了点头,暗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他显然高兴的太早了。
霍言声不止是没做过面,他也没烧过火。
霍言声自幼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少年时便跟在李熠身边,哪里会有机会接触这样的事情。让他打架杀人他自是不在话下,进了厨房却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甚至比李熠还
要不如。
李熠幼时在褚云枫的庄子里,至少看过厨娘做饭。
霍言声却是连看也没看过!
只片刻工夫,厨房里就被霍言声弄得乌烟瘴气,那灶眼里的烟也不知为何,不顺着烟囱往外走,只不住从灶眼里往里冒。
李熠被那烟呛得直咳嗽,抬头见十方还立在厨房门口,忙让他躲开点,别被烟呛到。但十方不知为何突然来了兴致,不知是觉得厨房里这副场景很有趣,还是怕自己走了吃不到面,所以凑在门口迟迟不舍得走。
“老天爷啊!”时九的声音突然在十方背后响起。
她走到厨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惊讶道:“兄长你们这是什么爱好?大半夜不睡觉来烧厨房?”
“你怎么下来了?”十方开口问道。
“我见你出去一直不回来,不放心。”时九一边说着一边朝里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开口道:“灶眼里的柴塞得太满了,所以火烧不旺,还容易憋烟,你取出来几根柴试试!”
霍言声闻言忙依着她的话取出了一些刚被自己添进去尚未烧着的新柴,果然灶眼里有了足够的空间之后,火便旺了起来,烟也随之少了。
时九又看了一眼跟面团较劲的李熠,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开口道:“要不我来试试?”
李熠闻言如蒙大赦,忙闪到了一边,将位置让给了时九。
有了时九的帮忙,厨房里总算有了点正经做饭的样子。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面便做好了。
“我也不常动手,味道肯定和厨子做的没法比,你们将就一下吧。”时九说着去洗了洗手,没打算继续陪着他们吃面,转身回去继续睡了。
时九这话也不算谦虚,在做饭这件事情上,她确实勉强只能算是入门。只不过李熠和霍言声连门都没入,相较之下她反倒成了“矮子”里头□□的“高个儿”。
霍言声一脸感激地看着她的背影,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诗:
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关了
门的客栈饭厅里,角落那小桌上点了一盏烛火。
霍言声将一碗面放在十方面前,很识趣地没再逗留,转身走了。
十方看了一眼桌上仅有的一碗面,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面是给自己做的。
“兄长,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李熠拿了筷子递给他,那表情像献宝似的。
十方看向李熠,见李熠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块面粉,令他冷峻的面容,顿时添了几分生动。
李熠沐浴完之后,已经卸去了易容,如今露出的是原本的面目。
他一张脸本就生得俊朗,如今看向十方时,眼底蕴着不加掩饰的温柔。
十方下意识抬手,微凉的指尖落在李熠脸颊上,帮他擦去了沾上的那一小块面粉。
那触感稍纵即逝,李熠一怔,尚未回过神来,十方便已经收回了手。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十方嘴里这么说着,手却接过筷子埋头开始吃面。
李熠坐在对面认真看着十方吃面,像是怕打扰了他似的,放低了声音道:“我不想让你挨饿。”
十方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瞬,嘴里忙着咀嚼顾不上说话,便快速地朝他笑了笑。
李熠看着他那笑意,骤然想起了十年前的某一天……
当时他旧疾复发,又被送到了褚云枫的庄子里疗养。
不出意外的,十方依旧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一个。
那一日不知道是因为不舒服,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小李熠晚饭没吃几口,到了半夜突然饿了,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十方不忍看他饿肚子,便想去找些吃的给他。
但好巧不巧,那日庄子里既没有吃剩的点心,也没有剩饭。
十方见小李熠饿得可怜巴巴,就带着他去了厨房,想给他弄点吃的。
当时已经是半大少年的十方,不好意思去麻烦已经睡了的厨娘,他心想着自己看过对方做饭,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应该能应付。
哪里想到看过做饭和真正做饭完
全是两码事。
当夜,十方差点把庄子里的厨房给点了……
那晚小李熠最后饭是吃上了,但褚云枫被气得够呛,罚他们抄了一沓药方才消气。
“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十方吃了半碗面,肚子里稍微舒服了些,便得了空抬头看了李熠一眼,见对方目光正一瞬不错地盯着自己。
李熠开口道:“突然想起了兄长很小的时候。”
“我很小的时候,你还不记事呢。”十方道。
李熠晃了晃神,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他依稀还能记得一些十方小时候的样子。
只不过那个时候十方也得八九岁了,再往前的日子,李熠就记不清了。
那时候李熠自己也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如今他长大了,再回想那个时候的十方,才惊觉这些年来十方都经历了什么。
他的记忆中,那时的十方虽也乖巧懂事,却也不乏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烂漫,偶尔甚至会带着他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祸。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十方变得越来越冷清,整个人像是裹上了一层面具似的。
倒不是说十方变了个人,而是他在年龄渐长之后,将自己恣意的一面偷偷藏了起来,只将无可挑剔的另一面示于人前,久而久之,在外人的眼里,便忘了他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
日子久了,就连十方自己都有些习惯了。
“兄长,在宫里的那些年,你过得快活吗?”李熠突然开口问道。
十方吃面的动作停了一下,反问道:“你快活吗?”
李熠拧了拧眉,突然有些答不上话了。他自幼性子冷厉,但这并非全是因为身份的缘故,按太后的说法,他这性子是随了父亲。
但十方不一样,十方的性子,是在宫里被一点点磨平的。
十方顶着大殿下的身份,可他到底不是帝后亲生的。哪怕帝后和李熠他们都将十方当做亲人,对他毫无亲疏之别,可宫里的宫人却不可能
做到一视同仁。
那个时候的十方年纪还小,免不了在不经意间听到一些不太入耳的议论。他性子温厚,不会拿这些听来的话去朝帝后告状,也不会苛责什么人,多半都是自己默默听着,然后再藏在心里某个角落,不让人察觉。
藏着藏着,恣意的少年人,便成了小小的苦行僧,喜怒哀乐都磨去了大半,在外人眼里只剩一副冷冷清清的“小圣人”躯壳。
李熠从前只顾着爱慕十方,但他其实并没有机会去好好探究过十方的变化。若非这些时日十方因着有孕的缘故,流露出了从前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脾性,李熠恐怕也没有契机去想这个问题。
“眼睛怎么红了?”十方看向李熠,只当李熠是因为自己问的那个问题在伤感,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但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
李熠收敛住情绪,不愿再让十方分出心思哄他,便道:“好不容易弄的面,兄长打算只吃一半吗?”
十方被他一提醒,果然注意力又回到了面上。
李熠见状眼底又忍不住浮起了笑意,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十方卸去了长久以来的克制,但他觉得这样很好。
如今的十方,才是他本该拥有的样子。
这一碗面十方吃得心满意足,连带着当夜都睡得踏实了不少。
第二天他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洗漱完,又吃了早餐,发觉李熠他们都不在客栈里。
时九倒是没出去,依旧恪守着自己的本分,留在十方身边保护他。
十方虽然没问过李熠他们在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多半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像昨晚那样的经历实在是太尴尬了,为了避免再次发生那种情况,他必须得未雨绸缪。
毕竟肚子里这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往后他可能对食物的需求会更加迫切。
念及此,十方便带着时九出
了客栈。
他打算多买点吃的屯着,这样就不怕饿肚子了。
两人先是去了卖蜜饯的铺子,十方为了避免尴尬,进去先让时九挑了些她爱吃的蜜饯,自己又“随意”加了几种口味偏酸的果脯,这才去结账。
从蜜饯铺子出来,十方又进了点心铺,照例让时九先挑了几样。
这么一来二去,他们两人手里便被大包小包塞满了。
“兄长,你那水土不服的毛病眼下好了吗?”两人路过一家医馆,时九便朝十方问道:“我见你前些天不怎么吃东西,这两日胃口又好得出奇,是不是不大正常?”
十方本想说自己没事,但转念一想,却又改了主意。
他如今虽十有八九确认自己有了身孕,但他觉得还是应该找大夫诊一诊脉。
一来确认一下心里更有谱,二来也得确认一下他肚子里这个小的是否健康无恙。
毕竟他前些日子一直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只怕这小东西被亏着了。
医馆里挺热闹,大堂里抓药的人和看病的人都有不少。
两人被伙计招呼着坐在一旁等了片刻,直到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之后,才轮到他们。十方将东西放下,起身走到那坐堂大夫的桌前,他正要伸手给对方诊脉,却忍不住犹豫了一下。
此时时九与他离得太近,大夫无论说什么,时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止是时九,周围的人恐怕也都能听到大夫说的话。
十方觉得有孕一事还是挺私密的事情,此事目前就连孩子的另一个父亲都尚且不知,怎么好叫旁的人知道呢?念及此,十方朝大夫面前凑了凑,开口道:“大夫,咱们能不能去内厅诊脉?”
十方在褚云枫的庄子里待过很久,他知道医馆都有内厅,若是遇到比较隐秘的病症,大夫便会去内厅诊治,以免在旁人面前让病人难为情。
这大夫闻言便懂了十方的意思,猜想他多半是有隐疾,便点了点头,引着他去了里头。
街上,霍言声刚去办完事,回来的
途中一扭头看到了坐在医馆内的时九。
他怔了一下,大步朝医馆走了进去。
“你……病了?”霍言声在外头,没称呼时九的名字,只是压低了声音朝她问道。
时九没想到在这儿会撞到霍言声,忙道:“我陪我兄长来的。”
霍言声闻言四处看了看,没见到十方的身影,不由有些纳闷。
“他们去了内厅。”时九道。
霍言声一怔,暗道看个大夫为什么要去内厅?
他这念头刚起来,便见到不远处一个男子,姿势十分别扭地弓着腰,一手捂在某个部位,朝招呼他的伙计道:“我这……是隐疾,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诊看吧?”
“您放心,咱们这里有隐疾的都会去内厅诊治。”那伙计安慰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霍言声耳力好,还是听到了。
他看了一眼内厅的方向,又想了想方才那人的话,暗道:难不成十方师父也有什么隐疾?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跑去内厅诊治呢?
内厅,十方将自己手腕递给大夫,让对方诊脉。
那大夫先是询问了他几句,然后手指往十方脉上一搭,不过片刻便露出了笑意。
“确实是喜脉,三个多月了。”那大夫道:“恭喜恭喜。”
十方早就料到这答案了,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有些许小小的失望。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此前也稍稍期待过,万一是个误会该多好。
他不想生孩子,尤其这还是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根本就不在任何人的期待之中。
但大夫这话一锤定音,彻底将十方那本就渺茫的希望推翻了。
“孩子挺健康的,不过你身子有些亏,短时间之内还好说,若是不尽快补补身子调理好,只怕将来对孩子会有危险。”大夫开口道:“当然,对你来说更危险。”
十方倒也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古往今来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有孕生子都是一道凶险的坎儿,迈不过去的人比比皆是。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