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一行三人的案子是由冷青檀主理的,冷青檀办案不喜动用酷刑,他们在牢狱之中没吃什么苦头,只是神京城虽然好,牢饭也毕竟是不好吃的。才两天下来,人就都瘦了一圈了。
被押解上来,三人面目精光,尤其陈恩赐,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表妹”,人就要立刻扑上去,幸有身后昭明寺的人攥着他铁链,陈恩赐挣脱不得。
隔了这么久再看岳弯弯,连陈实都有些不大能认得出来了。昔日岳弯弯在陈家时,没少受到余氏的刁难和梅媪的责打,她不能上主人家的饭桌,日日吃馒头咸菜,好些的时候,也不过是清粥配点儿吃剩下的快要坏的肉,人长得白净清瘦,除了一张脸蛋圆圆的,浑身上下该有肉的地方几乎都不怎么有。
这才来了神京多久,这般养人,变得丰腴富态了许多,肌肤也愈发地白净细腻,便似刚上好茶白釉色的细口瓷瓶,又像嫩嫩的豆腐,吹弹可破。脱下毳衣,更换名贵的丝帛锦缎,人便容光焕发,雍容明艳了起来。
不但陈实吃惊,陈恩赐惊艳,连胡玉婵,瞥见丈夫的嘴脸,想到他从前为了岳弯弯闹出的丑事,心里头也很不舒服,又嫉恨了起来。岳弯弯本就生得比她美,人靠衣装,这么一装扮,倒真像是那么回事,比贵妇还要贵妇,明眸善睐,姿态闲逸,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蝼蚁,胡玉婵原本除了相貌处处比岳弯弯好,如今却是处处比不得岳弯弯,心里头便像是有一根刺,直直地扎了进去,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她抬起目光,既不甘,又不敢把这不甘挂在脸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岳弯弯。
如果她身上的罗绮,是穿在自己身上,如果她头上的凤钗,是簪在自己鬓间,她想,她必定也不会差!
岳弯弯又凭什么?
陈实见岳弯弯也不说话,自己也放弃了挣扎,满脸褶子噙满了笑:“弯弯,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是你舅舅,你这样捆缚着你舅舅,这是做甚么喲。”
岳弯弯道:“给舅舅松绑吧。”
“哎、哎!”陈实点头答应得欢,身后衙役替他松了绑。
陈恩赐待要也求情,岳弯弯却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我在陈家五年
,确实吃了你们家的米饭,用了你们家的东西,这些都是舅舅一个人在外边挣揣得来的。我虽然也给舅舅做了劳力,算是相抵了,但我还是你的亲外甥女,绑了你,确实有不孝之嫌,难免不会又被人弹劾。不过陈恩赐,你就免了吧。”
陈恩赐一愣,他知道岳弯弯倔牛脾气不好说话,也没打算一下便消弭她的成见,既来了,当然也做好了徐徐图之的准备,他探腰向岳弯弯:“弯弯,表哥以前是有些事做得不对,你大人有大量,不跟表哥一般见识,我……”
岳弯弯冷眼睨着他,再度打断他:“说吧,你们来神京什么事?”
其实大略也猜得到,他们应是为了余氏。
陈实待要说话,把余氏的事情说出来,好生地求一求岳弯弯,陈恩赐也心急口快地道:“弯弯,我们是觉着,你娘家已经没什么人了,一人来到这神京难免孤单,也来神京看看你。”
这话引来了在场之人的诸多鄙夷。
不是指望着娘娘抬高门楣么,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情深义重。
在避雨楼闹出如此之大的丑闻来,就因为这层关系,还得陛下和娘娘亲自来善后,哪里来的脸呢。
岳弯弯眯了眯杏眸,微笑起来:“你们来神京看我?是不是没有落脚的地儿,那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们找处好宅子,让你们歇下?”
胡玉婵听得出岳弯弯的讥讽,她到底是南明大户出身的女儿,心气儿也高,不肯受这气,待要说话,却又被陈恩赐打断,占了先:“弯弯,这自然是好的!”
胡玉婵愣了愣,看向丈夫这副谄谀的面孔,像生吞了十斤猪油般油腻欲呕。
岳弯弯果然嗤了声,面露讽刺,不过,很快她又笑了下来,“倒也不是不行。”
竟这般好说话?陈恩赐惊喜万分,“弯弯,我便知你……”
“那舅母呢,要不要一并接来?”
她口吻凉凉。
陈恩赐一愣,几乎便要脱口而出“好啊”,然而他观摩了番岳弯弯的神色,也想到曾经自己母亲对岳弯弯做的种种过分之事,立时犹豫了起来,他的犹豫令陈实惊讶,也感到心寒。
纵然余氏万般过错,可从没有对不住陈恩赐,这是他的亲娘啊!他这时竟还在考
虑!
陈实气得不轻。
陈恩赐猜测岳弯弯这是一句反话,母亲如此欺负她,平心而论,如果是自己,也做不到原谅,何况余氏和岳弯弯没这层血缘关系,到底是不同的,他不能为了这,就耽误自己,他挤出笑容:“弯弯,我娘以前待你不好,还曾想对皇子不利,我看这事儿,就死罪可免,但确实活罪难逃,你不肯原谅她,这实属正常,便让她待在南明吧,省得你见了心烦。”
“陈恩赐!”陈实怒了,他双手没有被缚,立刻长身而起,走到陈恩赐面前,劈手“啪”地就是一记耳光!
有岳弯弯施恩自然是好,但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一记耳光犹不解气,陈实又正反开弓,足足打了陈恩赐六七记,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张口喊爹,连声求饶。
胡玉婵也心软了看不下去,忙求公爹住手。
陈实气得胸膛急促起伏,仍然不能解气。
岳弯弯却不消停,在一旁观战,末了,她朝脸颊被打得红肿高高胀起的陈恩赐以垂悯的口吻说道:“表哥,你这么体谅我,我也不能亏待你。确实,要我原谅舅母,我做不到。那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吧,让她关在牢狱里好好地静思己过。我手里正好在郊外有一座宅子,风水绝佳,原本是陛下赐我的,就先请舅舅和表哥表嫂在那歇脚吧。”
陈恩赐一听,连父亲狠狠地掌掴了自己,也不难堪了,霎时转怒为喜,朗声道:“弯弯,你太好了!”
陈实仍然怒意未消,但得了岳弯弯的这个施舍,盛怒也在慢慢平复。胡玉婵搀起丈夫,看了眼岳弯弯,既不甘心,又不敢说什么。
岳弯弯道:“你们在避雨楼欠的账,我拿自己的月例双倍还了,店家也说了不计较了。不过有一不能有二,你们不可再这么给我惹麻烦,不然我就把你们赶出神京,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陈恩赐连连允诺,再也不敢了。
等人一送走,岳弯弯就拿着手里的连弩问冷青檀:“冷大人,这个居然没派上用场,我能不物归原主吗?”
冷青檀躬身行礼:“娘娘稍后。”
他取了怀中的帕子,将弩.箭头上的麻药擦拭去了,取了短箭,收入锦盒
内,面呈岳弯弯:“此物不算是昭明寺私物,留着也可以防身,娘娘但请收好。”
岳弯弯喜上眉梢:“真的?那太好了!”
身后,董允又凉凉地说道:“娘娘,您就这么放他们走了,难道,还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
岳弯弯顿了顿,道:“董头儿,你把今天的事,带个口信回南明吧,一五一十说给余氏听,就说他们三个现如今在神京得了一座豪宅,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绝口不提从前欺负皇后的事儿了。”
董允蓦地眼睛一亮,余氏要是听见这话,还不得怄死?不用自己过手,兵不血刃,就能把余氏气个半死。他忍不住朝岳弯弯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二桃杀三士,高啊我的娘娘!”
岳弯弯对董允的吹捧很是受用,手里拨弄着连弩,红唇轻绽。
但董允仔细想了想,还觉得有点儿亏,“不过,娘娘也不必真的赏他们一座宅子吧,当初娘娘离开陈家时,这几个人的嘴脸我都还记得呢,这‘嫡亲嫡亲’的舅舅跟远房得不能再远房了一样。”
岳弯弯柳眉微颦:“来之前,你们陛下跟我说,好像城郊这座宅子闹鬼,是个凶宅,不知道是不是。”
董允一听,倒抽了一口凉气:“娘娘,你说的不会是铃兰别院?”
那宅子何止闹鬼,还吓死过人!
岳弯弯笑道:“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毕竟陛下那边收了好多弹劾我的劄子了,要是还明着对他们怎么样,估计又有一堆人要弹劾皇后了。我就想先平息了这件事,等以后他们再闹出什么事来,我也不管了。等回去以后,我就写一封罪己诏好了,深刻自省一番,把以前陈家对我的种种罪状也写进去,这样那些大臣们和百姓们就会知道,我不和他们往来,其实也是有苦衷的,反而对我便没那么苛刻了。至于陈恩赐他们——”
她顿了顿,笑道:“我也没有说,那么气派恢弘的铃兰别院,就轻而易举地送给他们了,我方才只是说,给他们落个脚而已。要是他们不怕闹鬼,过段时间风波过去,我再随便找个由头把宅子收回来,任他们以后自生自灭,跟我无关。”
“厉害,娘娘。”董允这大拇指翘着晃了晃,一脸服气。
岳弯弯坐久了,身子不舒坦,想要先回宫了。
冷青檀亲自护送娘娘出昭明寺,将她送上了马车。
车上铺了数层上等银丝细软,躺上去犹如陷入一团棉花里,舒坦无比,这一路又行得慢,岳弯弯疲累之下,竟陷入了黑甜的梦乡之中。等到陛下打开车门时,小皇后脑袋歪在车壁上,口角流涎,好梦正酣。
元聿上车将她抱了下来。,,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