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挂断了电话,扔掉了手机。
终于到了楼顶,丁川的兴奋无以复加。
他推开门,他朝思暮想杀之后快的男人,正撑着伞站在天台上,背对着他,看着夜灯渐深,等着屠资云,听到响动后面带轻松地转头,却看见了厉鬼一般的穿着病号服的男人。
丁川沉默地朝他走去。
费启昇只用了一秒便反应过来:“川哥……”
丁川笑了,他的声音很大,笑得晃起来,他曾经高大的身躯只剩一把骨头,他看着费启昇,数十年如一日地挺着自己的脊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褶皱恰到好处,总是一动不动,像颗松树或者柏树。以前别人总说,费启昇这样的人混不了道上,会得罪人,仗义的大哥丁川和坏脾气的前辈屠资云,几乎替他挡下了一切外来的仇视。
“你挺精神啊。”丁川看着他,走到了他对面,他单薄的病号服湿透了,像只落汤鸡,但精神实在太好,费启昇没有动。
“屠资云呢?”
“谁知道。”丁川耸了耸肩,通知他,“今天你会死。”
费启昇舔了舔嘴唇,苦笑了一下:“是吗。”
“你没带枪。”丁川判断。
费启昇没有带,他不觉得这是个需要带枪的场合,事实上今晚他们应该庆祝曝光了白石。
“我今天要杀了你。”丁川宣布。
费启昇往前走了一步,丁川的手臂抬起来,枪口指着他。
“你做好准备了吧。”丁川问他。
“不用威胁我,你知道不可能怕。”费启昇扔掉了他的伞,直直面对着丁川,眼神一如既坦坦荡荡,雨迅速浇湿了他。
丁川的嘴角诡异地浮了浮:“你真是毫无悔意啊。”
“悔什么?抓了你?”费启昇看着他,“我确实不后悔。”
丁川盯着他,不开口也不开枪。
“你要是等我求饶恐怕等不到了。”费启昇笑笑,“我从来不求饶,你知道,我也不会认错。”
丁川往前移了移,枪顶在费启昇的额头,把他撞得摇了摇,但费启昇很快又顶回来,枪口下的眼睛熠熠生辉:“不用指望我道歉。我们永远不可能有一样的立场,从我接近你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准备。一个犯罪的人,不会因为他爱讲几句笑话,对人和善,就有所改变,归根结底,他还是凶手,还是罪人,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你觉得,我就是恶。”丁川笑起来。
费启昇难得地露出个笑容:“我老豆做缉毒警的,他也卧底,从我出生开始,十几年我只见过他三面。两岁一面,留一张照片;五岁一面,留一张照片;十三他葬礼。我说我想抬棺,他们不让我去,因为怕毒佬来报复。那天他下葬又下雨,我躲在树后看,四个人抬棺,盖的国旗,下葬的时候我一起敬了礼。我警校毕业才第一次去拜他,我成为警察不是因为我要报仇,不是因为我崇拜他,只是因为我跟他信仰同一种东西,年岁越多我就越坚定。像白义龙那样的权贪,像暗火组那样的悍匪,像你这样的暴徒,”费启昇往前顶了顶,枪口在他额头挤出红印,“我当然知道除不尽,我当然知道水深利多,但总有人要迈步,你以为我会怕,你以为我会抱歉,真是对我的侮辱。白义龙和白石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我?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我?”
丁川笑起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真够恶心的啊,你。”
费启昇很平静:“我活只为恶徒伏法。”
丁川往后撤了一步,枪端得更稳,这是个方便射击的位置:“那么我死只为报我的仇。”
费启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匹浇湿的恶狼僵持在天台,每一次呼吸听起来都像是最后一次,清晰沉重。
丁川不笑了:“我没有杀了你儿子,已经是仁慈了。”
费启昇的脸色终于动容了一下:“糖糖……不在计划内……”
“别提她的名字。”丁川咬牙切齿。
费启昇望着丁川的枪口,那枪口完全没有晃动,拿枪的人有精湛的枪法,这点他早知道。——很奇怪,在最后的关头,费启昇非常平静,他没有看向丁川的脸,他只是看着枪口,然后他猛然回忆起在他们都很年轻的时候,装作不会枪的自己,教他的丁川。
丁川总是很耐心,是个耐心的老大。丁川教他拆枪,教他组装,教他上膛,教他瞄准,教他扣动扳机。
——就像现在这样。
一声剧烈的枪响,伴随着火星,在雨夜里轰鸣地闪过,费启昇应声倒下。
有人在很近的距离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爸——!!!!!!!!!”
紧接着是第二声枪响,瘦弱的丁川被一枪击中,倏地倒下。
费左华连手里刚开过的枪都扔在了地上,跌跌撞撞地奔向他爸,在腹部看见一大片血红色,染透了衣服,深红色的血往外翻涌,他头晕目眩地脱下衣服盖在上面,但血殷过他的衣服漫上来,他的手很快泡在血里。
费启昇还在喘,他一口一口地吐着血,望着自己惊恐的儿子,想着一定要说些什么留给他,让他孤单的儿子日后记起他时,不会只记得这一片血,这么多年未能达成的和解。
于是他拼命地往下咽血,把血咽下去,努力张口:“费左华……”
费左华抬起他六神无主的眼睛,红通通的全是泪,他颤抖着看着自己的父亲,咬着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费启昇盯着他的眼睛,咽下涌上来的血,发出咕噜的响声,简直有些恐怖:“照顾好你妈……”
费左华还在颤抖。
费启昇撑着最后一句话:“以前没能多陪你,对不起……”
他试图伸手去碰一下儿子满是泪的脸,他还能跟儿子说这最后一句话,应该谢谢丁川没拿稳的枪。他抬了抬手,却没有摸到,就坠了下来。
费左华望着失去生命的尸体,抱着他在雨里呆滞地坐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伏在他身上放声大哭。
第52章墓中人-17
等到裴苍玉终于适应光了之后,他才看清白石,白石浑身都是水,滴滴答答地流着,冲刷着一片红色,朝他伸出手。
裴苍玉没有动,因为白石后面有个人正在悄悄接近他,那个人拿着一把短刀,高大粗壮,极富经验地悄声靠近,看了一眼裴苍玉,示意他不要说话。
都是被绑架,推来搡去,对裴苍玉来说有什么区别?
白石再次朝他伸了伸手,裴苍玉没有动,他说:“你后面。”
白石听见了,眼神动了动,松开了手,盖子忽地合上,裴苍玉重新又陷入黑暗,他只能听见外面传来几声沉闷地重击,接着上面有东西砸落在地上。
他的盖子又被掀开,白石就像一个理所当然来取回自己战利品的斗士,带着点骄傲和放纵,一把抓起了裴苍玉,打横抱起,终于意识到了裴苍玉似乎动不了。
“他们给你打药了吗?”
裴苍玉抬了抬眼睛:“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讽刺吗?”
白石抱着他跳下来,裴苍玉这才发现他在一个多么大的仓库里,他的箱子被埋得多么深,周围尽是倒下翻开的箱子,脚边刚才那个男人,僵硬地扑在地上,偶尔抽搐几下,完成最后的死亡。
裴苍玉其实都看不清,他烧得连舌头都在发烫,白石身上冷冰冰,沾的雨水以后更加凉,裴苍玉推搡着这股寒意,他受不了这么冷。
白石停了下来,看了看裴苍玉推动的手,把他放下来,脱掉自己的外套,准备继续抱起来,裴苍玉努力睁开眼:“我自己走。”
白石让了让,把他扶起来:“但我觉得这样会让我们行动不便。”
裴苍玉没理他,执着地要自己站起来走。
这里像是一座偏僻的仓库管理大楼,这里很高,裴苍玉走的时候能透过落地窗望向外面,于是他看见了港口,附近也十分荒凉,没什么其他大型建筑物,倒是可以看见一个货车厂,在往远处靠港的地方有船舶厂的厂牌。但这栋楼里,却没有亮灯,他往前走,全凭着楼道尽头亮着的绿色指示牌。
这栋楼里像没人似的,只能听见他和白石的脚步声,他自己精疲力竭地拖着脚步在地上蹭,白石可以健步如飞但是只是跟在后面。裴苍玉执着地往前走,他不去想这里是哪儿,谁抓了他,他是不是还有危险,他统统不想,统统不问,他只想回去,他只要回去,回他烧焦的家里,躺下来睡一觉,然后明天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