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早已没有了容身之处,既然注定要离去,与其任由他人将自己曾经的家糟蹋得面目全非,不如就此让它停留在自己回忆中。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十分弱小,他永远也不会拥有视生命为无物的心性,也不可能拥有肆意左右他人的力量。他平凡而又乏力,即使是现在,他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应对这些人无穷无尽的贪念,他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最蠢笨的下下策。
但同时,他也知道这是亲手与过去的诀别。斯人已逝,而他却因为贪恋过去的温度而停驻在这方寸之地太久、太久。无论如何都难以割舍过去,即使面对不公平的对待和肮脏恶毒的流言蜚语,也一味的选择息事宁人的忍耐,怯于踏出一如既往的人生。
可除了那些回忆,这里早已不存在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他知道自己早该离开,也不会再回来。
赵易安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没错。
但那火光实在太过耀眼,几乎要将他的双眸都灼伤,他止不住心中的悲恸,甚至不亚于为师傅下葬的那日。这次他又亲手湮灭了彼此岁月的见证,日后,除了他的记忆,便再无师傅存在过的证明。
明明面前的火焰是那么的炙热,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木质燃烧的脆响都好似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听不真切。
后背不知不觉覆上了熟悉的温度,手心也贴上了另一个人的,对方鲜活的血液都仿佛顺着交扣的十指流经了他的心脏,让那些热度和声音重新真实了起来。
“易安……”洛星河的声音是不同于以往的低缓,奇异的蕴含了安抚人心的力量,竟称得上是温柔的,“不要怕。”
第46章离开
赵易安的屋子里木制品居多,他又刻意将这些东西摆放于一处泼油引燃,这场火蔓延得迅速,燃得声势浩大。
这火显然不是靠提水就能扑灭的,刚经受过这一切的村民们惧于上前,只能远远的叫嚣怒骂,赵易安对此充耳不闻,他认真的看着这片火海,直到自己曾经的家在眼前彻底化为灰烬。
他站得太久,以至于稍一动弹就感到有些头晕,浑身发麻的踉跄了一下,洛星河伸手揽住他,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
赵易安一时有些晃神,失去归宿的不安和孤独感被对方的体温所驱散,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懈了下来。
洛星河身形修长高挑,瞧着便像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公子哥,却即使被人倚靠,也不会摇晃半分。
他们身高相仿,赵易安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扫在自己的脸颊边,他还未找回思绪,唇上就被抵上了什么,他想也没想的顺着那力道张口将其含入口中,舌苔上顿时溢出丝丝的甜味,是一颗糖。
“你站得太久了。”洛星河的语气中暗含着数落,却难得知情识趣了一回,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些村民已经散去了不少,滞留下来的,除了谩骂也别无他法,那神婆早已不知所踪,村长和几个年长的则坐在一处石墩上,或怔忪或颓然。就像面前吊着萝卜的骡子,本来看着萝卜就能向前走,现在眼前的萝卜骤然消失,他们只有茫然的瞪着眼,连原地打转都办不到。
赵易安活动了一下身体,火光尚未全部熄灭,他不打算再看,带上了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囊,准备离开,他刚迈出没几步,洛星河却伸手拉住了他,问道:“你就这么直接走吗?”
他问的话令赵易安感到奇怪,先前总想让他离开的便是洛星河,而到了真要走了,他反倒犹豫了起来?
“你……你不觉得你忘了什么吗?”
见赵易安依旧神情迷茫,洛星河别扭的小声说了个字:“狗。”
赵易安没听清,洛星河轻咬了下唇,踟躇良久,十分不情愿的说道:“那些狗,你就打算这么放着吗?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
这短短两三日内发生的事情太多,赵易安回想起三日之前相对平静的生活几乎感到恍若隔世,这一系列变故令他身心俱疲。这场决绝的大火虽是被逼无奈的必然,却也是他的冲动使然,此时经洛星河的提醒,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回事。
这确实令赵易安犯了难,冬季本就难熬,再加上现在村里不安定,村里人难保不会将这些狗杀来吃,毕竟狗与别的动物不一样,天性亲人,甚至都省去了捕捉的麻烦。赵易安照看了他们许久,当然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但他自己都尚且居无定所,前路迷茫,若要照看或带走他们也是有心无力。
他正为难,洛星河竟主动道:“晚上我派人过来将他们带去镇上,寻一户要狗看门的人家收养。”
以往洛星河总是抱怨他对那些狗太好,见到他们也总是面露不满,赵易安本以为他巴不得自己想不起来才好,没想到他竟会主动提及,甚至还早有打算。
洛星河此人真是……
赵易安一时想不到词来描述,手心微微一热,被他牵住了手向离开的方向走去。
那些生事的村民们此时如无头苍蝇,散成了沙,失去了集体的庇护,他们无人再敢轻易出头,两人很顺利的就离开了村子。
他们来到镇上,洛星河熟门熟路的带着赵易安进了一处宽敞的院落,刚推开门便见洛星雨正大喇喇的瘫坐在爬藤架下看书,她身着桃色长袍,白皙的小脸清丽动人,本该是一副少女娇俏可人的模样,却被她仪态全无的模样硬生生的破坏。
她毫无规矩的将宽袖挽至胳膊肘,柔荑般的纤纤玉手却是刨进了边上盛满了瓜子的碗里,地上已经掉了一地的瓜子皮,手上的书估摸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她听到有人来,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掀:“这都快酉时了,莫要打扰姑奶奶休息。”
洛星河充耳不闻的命令道:“去把村里那几只狗带回来,一大三小,住我那屋子后靠靠山脚的位置。”
“啊?凭什么我还要……”洛星雨不耐烦的抬头刚要抗议,却对上了赵易安惊讶的目光,她立刻一蹦三尺高,匆忙把身上的瓜子皮拍掉,袖子甩下来,假惺惺的恢复成了可以见人的模样,脸红道,“嫂、嫂子……你怎么来了?”
洛星河见她扭扭捏捏的模样便心生不满:“你脸红什么?”
赵易安对洛星雨来说到底是个外人,她方才那般模样实在是丢人至极,只巴不得快点脱离这一窘境,倒也无暇与洛星河计较,连忙溜之大吉。
洛星雨自诩神医谷的妙龄圣手,却不得不迫于谷主淫威为了几条狗奔波,自然是满口的抱怨,可真将狗带回来后,又抱着那几只半大的狗崽子爱不释手,倒是与洛星河口是心非的模样相差无几。
可惜没玩两日,便很快寻到了一户缺狗看家畜的人家,那户人家上门来领,见她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狗崽又有三只,便道:“姑娘若是舍不得,何不留一只养在身边?”
洛星雨见那几只狗仔在母亲边上嬉戏扭打在一处,神情中流露出几分落寞:“他们母子相依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我又怎好拆散?”
洛星河坐在一旁犹自看着书,闻言并无反应,赵易安反倒是被拉回了片刻思绪,看着那大黄狗和狗崽们被一并领走。他想起洛星河曾说过他师傅收养的弟子大多都是孤儿,想必洛星雨也不例外。
之后的事,他大多都由着洛星河,浑浑噩噩的就踏上了离开的路,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骑马赶路,洛星河便弄来了马车。他向来不吝于钱财,又存了奇奇怪怪的心思,那马车内宽敞又舒适。
可惜赵易安对此毫无所觉,他还坐不太习惯,闷在车里总觉得有点犯恶心,便坐在外头赶车,现在天也凉了,赶车时风又大,他穿的不少,足以掩住身形,倒也还算自在。
赶车的本是神医谷的弟子,赵易安闲来无事便替了他的活,那弟子也乐得清闲,骑马跟着。
洛星雨说什么也不愿意快马加鞭的先回去,也购置了一辆马车跟着磨磨唧唧的跟着,洛星河出来这么久,她也跑出来有些时日了,谷内不知积攒了多少事务,她可不要先回去独自面对这烂摊子。
洛星河坐在马车里心不在焉的看着医书,他也知道赵易安近来心情不佳,只好压着那些绮思,言辞也收敛了不少,憋得发慌。
官道宽敞平坦,这个时节远行的人不会太多,马车很快就行到了下一处城门口,城门外有三三两两的卫兵看守,大致盘查入城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