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东风
契机的源头是一声七叉鸟叫。
七叉鸟本是七岛特有的一种海鸟,声音清甜宛转,叫声如珠,错落有致,求偶时的歌唱造诣就更是用尽浑身解数。只是输于一身灰羽又瘦巴巴的,看着不但不讨喜,而且仿佛还沾一身霉气。
在七岛内,或许偶尔有人捉来一对挂在廊上,听他们日日歌唱。七岛外肯做七叉鸟生意就相当的少。至于白虎宗这样的大宗门,更是看不上区区的一只七叉鸟。
他们自有羽毛更加华美丰润、叫声更加清甜动人的稀有禽鸟当做宠物饲养。七叉鸟这灰突突的模样,怎么能入他们的眼?
而且白虎宗背倚山林,离海泽可谓有十万八千里远,这里能听到七叉鸟叫,多半是故人给予的暗示。
考虑到现在白虎宗生活的七岛旧人一共就那么几个,前来传讯者必然和董双玉有点什么联系。
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虽然寒千岭口口声声称董双玉为“神棍”,但在这个时候还是信他例不虚发、说坏必灵的预料,因此纵身朝着鸟叫声方向跟上。
那七叉鸟的鸣叫之声绕着小径盘旋一会儿,逐渐越过饲养着绣球锦鲤的水廊,往人声鼎沸的前殿去了。
洛九江二人便更知道这是给他们的暗示:七叉鸟生**水泽,白日里不愿出现在人前。
更何况——天上又不划道,谁家鸟飞起来的时候,是按照地上铺的路线对准了飞了?
门外照例有值守的白虎宗弟子,然而凭着洛九江和寒千岭的修为,两人挽着手足尖同时在地上一点,便卷风如青烟般飘远。两道身影显在人眼底的那一掠身,甚至不够人觉得自己眼花的。
弟子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哪怕洛九江和寒千岭正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他们甚至没有感觉到风声。
那只“七叉鸟”显然是对路径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地走过几条正殿大路,又带着飞过两三条缀满了各色碎石的羊肠小道。
等那清越的鸟鸣声逐渐细碎低落下来,洛九江和寒千岭便来到了当日给静慈大师做道场,引渡公仪先生亡魂的那一处广场。
空中传来轻微的振翅之声,却是那只七叉鸟把路带到,这便悠悠飞走了。
洛九江并不打算把鸟打下来看个究竟,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他是多小的心眼才和一只引路鸟过不去?
他只在心里暗暗排布着格局,发现从自己的院落来到此处,这只鸟几乎带的是最短,最简洁的一条路。
这个行事风格……果然是董双玉。
此时广场上只有两三个收拾场地的弟子,除此之外偌大广场空旷无人。洛九江和寒千岭自拣了处假山背后躲着。
寒千岭才一提自己袍角,两人便都想起昔年躲在山石后,无意中听得董双玉和越青晖私会时的往事,顿时俱都哑然失笑。
洛九江面上稍显出调侃之色,居然还伸手和当年一样,去替寒千岭拢起外侧的袍角。而寒千岭这回却没任由他动作,反而擒住洛九江手腕。
他们相视而笑。
此时此刻,他们目光勾缠之间,比起当年的青涩懵懂来,显然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在这少许的偷闲之间,洛九江对寒千岭打手语道:“这不是接下来吃鸿门宴的地方?”
要知道,那天在寒千岭和洛九江带头离开后,剩下所有地盘在那张界图上被划作“公有”的界主,统统被逼立了心魔誓。
心魔誓三个字说来轻松,却是对天道的直接契约,绝不等同于拉钩上吊那样的过家家游戏。
一旦违背,必遭心魔缠身、心魔雷覆体,何时死去方得解脱。有史以来,最强悍的一个修士不过在心魔誓下苦撑了三月而已。
至于剩下这零星的几个没立誓的修士嘛,虽然碍眼,但已经无以为惧了。
碍于寒千岭的身份,白虎当然也不能直接和他们撕破脸。但之后的一番冷眼下绊自然必不可少。
不过在所有可预料到的争执之前,白虎却先宣称“基本统一”来粉饰太平,然后选定了这个广场来做三日后的正式结盟之地。
论起玩弄文字艺术,白鹤洲还真是一把好手,驴粪蛋也被他舔个表面精光。
身为三日后的大宴场地,这里本来应该忙个不可开交,然而此时却人声稀落,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会有问题。
不过要是没有问题,董双玉也不必费心引他们来此了。
说起来白虎宗在这种算计上,还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堂堂四象之一,手握乾源的白虎,竟然在这种藏头露尾之事上别有天赋,实在不知道让洛九江评价什么好。
洛九江嗤笑一声,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动静,其中一个声音端的耳熟,正是那个指使着陈不夺下场的第八宗子。
另一个声音耳生,但听语气能和第八宗子平辈论交,想必也是个什么粽子糖饼韭菜盒子类的人物。
单纯听语气来讲,他们两个似乎正在场中布置什么三天之后要“用”的装饰。
洛九江神识扫过这两人划在地上的阵法线条,和细细埋在线条深处的药粉,就知道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偶尔几句饱含信息量的对话,还都掩盖在了他们针锋相对的讥讽之间。
这两人的对话堪称阴阳怪气、锋芒暗藏,但洛九江最关心的还不是他们言语里的机锋:这个第八宗子,究竟是个何方神圣?
之前他在白虎主面前丢脸之事就不说了,后来白鹤洲请来了静慈大师之后,居然还是他负责招待。而今招待静慈大师的光鲜差职外,对会场下什么手脚这种重要的心腹工作,居然也交托给他。
洛九江直觉性地感觉不太对劲。
那两个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尽管已经特意用神识遮掩,瞒住了在场零零散散的弟子,然而在洛九江和寒千岭更为强悍的神识之下,却是被一览无余。
他们两人显然都深知白虎主三日后的打算,因此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用词却都相当谨慎。从字句间抠出的信息不多,可是其中代表的含义却太惊人了。
听他们的意思——如果洛九江没有猜错,白虎主今天所做的这番布置,是想擒下在场的所有人。
搞什么?!
洛九江有点震惊地和寒千岭对视一眼,觉得白鹤洲简直是发了疯。
如果说白虎主一直以来颇为恶心人的作为,虽然显得小家子气又卑鄙无耻,但是总在洛九江的理解范围之内,那他现在的作为简直就不可理喻。
洛九江能看出来,白鹤洲意图控制所有世界,取代如今臭名远扬的玄武,以一种更和缓,更软刀子磨人的方式成为三千世界的主宰。
可以,能够理解,人之常情,虽然手段太为人不齿,但也顶多算是喝下一剂慢性毒药,而且没准也有很小的几率能够成功。
然而现在,听那两个人的意思,白鹤洲竟然试图把因为信任他的威望,这才向他聚拢靠近的所有界主一网打尽……他是想自己给自己打个棺材,然后就这么跳进去?
别的不说,凭他现在的修为和底气,被公推成为盟主什么还好说,然而一口吞下三千世界,饕餮也没有这么大的嘴啊!
这一着何止损人,而且还相当的不利己,哪怕现在就把白虎宗主这个位置上的人换成一个失心疯的倪魁,这种事恐怕也做不出来。
那么,其中必然就有内情,只是暂时还不为外人知而已。
洛九江耐下性子来继续听假山另一头的动静。这两人花了半天的时间,给整个会场都做好了手脚,然后撂下最后几句狠话,一个朝左一个向右,终于就此分道扬镳。
既然他们走了,洛九江也就把神识往整个广场上更深地探了过去,发现在遍布广场的阵法上,几乎每一个阵眼都恰到好处地被多添了几笔。
在那几笔后加得阵法底下,各自埋着一包药粉。
“这是做什么的?”洛九江传音问寒千岭道。
寒千岭传承记忆的大头不在阵法丹药方面,但他毕竟做了一段时间界主,因此对某些压箱底的手段还算有点见识。
“阵法、药物以及席上的合香、食物重重叠加,每一层都可用作暗杀和控制。”寒千岭大概估量了药粉的用量,不由得眉头微皱,显然也对此相当不解:“白鹤州想要所有人死?”
事态愈发诡异而扑朔迷离,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下意识道:“白鹤州……还是白鹤州吗?”
“应该是。昨天他现出自己的白虎原型,当众与人定了心魔誓。如果他出了意外,被逼立下心魔誓的各位界主也应该有所感知才是。”
“那……”
洛九江刚想说点什么,不远处又有人声渐进,这回却是另一个宗子去而折返。
他刚刚与第八宗子针锋相对时简直像个炸药包,语气神态无一处不暴躁冲动,如今却换了一副沉静冷淡的面容,显然是个心机十足之辈。
他重新把满场阵眼下的药粉挖出来一半,对于阵法上动过的手脚倒是没有改动。
离开之前,洛九江和寒千岭都听清了他一声低沉的冷笑,显然是隔空对于那位第八宗子的评判:“宗主从来对你不薄……呵,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匆匆离去,这回是真的走了。
“啧,走吧。”洛九江终于从假山边缘探出头来,他和寒千岭一起离开广场,路上传音问道:“你说三日后的宴会上,究竟有几股势力插手?”
“水混才好摸鱼。”寒千岭简洁道。
“白鹤州啊白鹤州,我原本没想现在就动手杀他……但他偏偏千方百计地主动告诉我,现在就是他去死的最好时候。”洛九江感叹了一句,“谢兄想必会很开心吧。”
“嗯。”寒千岭照例不否定洛九江的提议,他只是说道,“我们布置一下。”
积郁多时的杀机终于有了一条倾泻的通道。
只待三日之后,图穷而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