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民厂外渐渐飘起了鹅毛大雪。
魏朝贴心上前,给皇帝跟礼部尚书送上大氅。
又将雪伞交到了中书舍人郑宗学手中,这才缓缓退下。
小皇帝拨开了郑宗学的伞,伸手用手背接了一片雪花,又随手抹去。
马自强仍然低着头思索皇帝方才的话,缄口不语。
一时间雪花尽数落在马自强的肩上。
君臣二人,都在为皇帝方才抛出的话题而各有所思。
武臣参与廷议的例子有的是。
近的来说,当初庚戌之变,世宗皇帝病急乱投医,别说武臣守将了,就连逃难的百姓,都叫上廷议问过话。
但朱翊钧此番问出这话,自然不是要顾寰临时上殿问话的。
而是要给京营总督这个身份,一个廷议参政的位置。
廷议是什么?廷议就是中枢最核心的参政议政大会!
如今参与廷议的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光禄寺、太仆寺、翰林院、国子监、六科等部司堂官,便是如今大明朝最核心的官吏。
林林总总算起来,约莫三十余人。
其中有几个武臣呢?
当然是一个都没有。
以文驭武,是洪武以后的国策。
这是系统追求稳定自发的演变,本是无可厚非,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但问题在于,参政权是最基本的权利。
如果某些阶层连一点参政权都没有,地位便会逐渐向下滑落,无论声称的地位有多么高贵。
如今的武官,便是如此。
即便贵为帅臣,在文臣面前也只能做“门下走狗”——“武人至大帅者,干谒文臣,即其品级悬绝,亦必戎服……趋入庭拜,其门状自称走狗,退而与其仆吏齿”。
这是私下干谒,要是去兵部公干那更不得了。
所谓“总兵官领敕于兵部,皆跽,问为长揖,即谓非体”。
只长揖是不得体的,得恭恭敬敬磕大头!
帅臣总兵尚且如此,卫所将士就更不用说了,“虽一诸生可役使之”。
积轻积弱,至举天下之兵,不足以任战守。
长此以往,是真没战斗力!
以文抑武不能这样搞。
在政治上适当倾斜,不允许入阁、制度上受兵部管辖、言官建在营卫里,这些都没问题,哪怕有瑕疵也可以慢慢优化。
但专业的事,必须专业的来,同时要赋予其职权范围内正常的权力。
事关兵事的参政权得给人家啊!
既然如今王崇古有意对鞑靼兴兵。
那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能不能在廷议三十余席里,腾一个京营总督的位置出来。
当然,除了拔高武臣地位之外。
更现实的用途在于,虽然武臣是接受皇帝跟兵部的双重领导,但廷议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
一旦武臣进了廷议,就能在程序上,让皇帝直接越过兵部,指挥京营!
这是体制的大改动。
在礼法上找依据,是不可逾越的第一步。
马自强对此,同样心如明镜。
皇帝这一年里,针对京营已经做了不少事了。
先是启用军阵履历丰富的京营老上司顾寰为总督——比起彰武伯而言,这位几乎是靠着在军中的个人威望指挥兵丁,而不受兵部辖制。
而后又借着梳理盐政拿回来的银两,专给京营将士补发了饷银——十万将士,就用去了六十余万两!
此后,更是空置着兵部侍郎协理戎政的位置,将王崇古推入内阁,主导京营轮戍练兵之事。
如今更是赤裸裸为武人张目,想将顾寰推上廷议。
正因为马自强明白,才更犹豫不定。
这种事,为难啊!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地上就覆上了薄薄的一层。
皇帝悠然踱步,走到了屋檐之下。
马自强跟在皇帝身后,一同避雪。
二人站定后,马自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臣深知陛下广怀天下,并恩文武。”
“但……术业有专攻,廷议涉及升黜、财赋、礼法、大工、刑鞫,武臣未必能够胜任。”
这是试探。
单纯专业的事,都部议完了,上廷议都是各部衙门有交叉的事情。
兵部也从没见过插手会试考官的人选不是。
真正要插手这么多事的,只有内阁!
马自强更多的忧虑,还是在担心皇帝在文武之间的态度,别是像武宗皇帝一样,让武臣影响了大政。
朱翊钧抖了抖手腕,将有些冷的手揣进了袖子里:“大宗伯言之有理,术业有专攻。”
“武臣廷议,也只允在军事上参议,除大战、本营升黜、饷银诸事外,余者一概不必上廷。”
这是给马自强承诺,也是一种表态。
中枢会议能不能列席都是天大的区别,能参议军事更是不得了的进步。
当然,到时候自己想的话,总有兵事将顾寰叫到廷议上去的。
马自强闻言,略微放下心来。
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他小心翼翼问道:“若是如此的话,那便与兵部职权有所交叠了。”
别看京营名义上归总督管辖。
但实际上插手的各方多了去了。
兵部侍郎协理戎政,视阅侍郎视阅京营九边,右都御史督理京营,乃至科道言官视察的时候,说话也比总督好使。
如今皇帝显然是有意将京营的实际控制权,收回到总督手中。
武臣想上桌吃饭,骂娘的人必然不会少。
但马自强这话,朱翊钧自然想过。
不然他也不会先问马自强有没有礼法上的支持了。
朱翊钧略微露出一丝不耐烦:“各司其职嘛。”
“大宗伯不妨先告诉朕,礼制上有没有妨碍?”
礼制的事情,其实随便找个中书舍人,都能翻出一大堆成例来。
但方案归方案,更重要的反而是马自强跟礼部的态度——朱翊钧现在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马自强见皇帝脸上已然露出一丝不耐,情知需要决断了。
他将京营的沿革、兵部的人事、皇帝方才的言语,迅速从脑海中过了一遍。
片刻后。
马自强咬了咬牙,下拜道:“陛下,此事自有成例。”
“国朝之初,多有武臣兼领中枢文职,参决国家大政。”
“汤和、邓愈便兼为御史大夫,韩国公李善长、曹国公李文忠更是共议军国重事,总中书省、御史台。”
“若说彼类皆是特例,那还有洪武三年旧制,诸臣封爵时均加参军国事、同知军国事、同参军国事等号。”
“此为,祖宗成法。”
马自强说完,吐出一口浊气,在寒冷的冬日,醒目至极。
朱翊钧欣慰地看向马自强,露出笑容。
他将马自强肩上还未化去的雪花掸开,将人扶起,激赞道:“大宗伯果是饱学之士,礼制成法,全然包囊在胸。”
“既然如此,那便以朵颜卫之议,加京营总督参知军事,列席廷议如何?”
马自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决定是对是错。
只胡乱应了一通。
朱翊钧颔首:“那朕稍后知会吏部温卿,让他去礼部寻大宗伯,二卿且看看,如何上奏此事合宜?”
马自强迟疑片刻,还是躬身一拜,应了下来。
涉及到官身礼制的变动,礼、吏二部出面是必须的。
但皇帝却决口不提兵部,显然是已经打定主意撇开兵部定下此事。
土木之后,历代皇帝与兵部争夺京营,可谓旷日持久。
但以定制的形式,让武臣入廷议参知军事,可还从未有过。
小皇帝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啊!
马自强一边想着,一边在内臣的引领下,告退离去。
一旁的中书舍人郑宗学看着离去的礼部尚书,以及怔怔出神皇帝,默默停下了笔。
将手放到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
小动作还未做完,便听到皇帝的声音。
“郑卿,你觉得这位大宗伯如何?”
郑宗学迎上皇帝的目光,见皇帝出神远望,他也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
他看着马自强离去的背影,沉吟片刻,开口道:“完粹淳庞。”
朱翊钧哑然。
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摇头重复道:“完粹淳庞,实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