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雨滴更残,待段衡慌里慌张地携伞赶到,天上乌云已散,冒出零散几颗星斗。
段衡悄悄对虞小满说:“将军走得火急火燎的,客人都没顾上送,我说回去拿伞再来,他等不及,拎了件披风就先行过来了。”
瞧一眼执笔垂首在河灯上写字的陆戟,虞小满也压低了声音:“他……原本没打算来?”
“不晓得。”段衡摊手,“没跟我说晚上有约,见着下雨才出门,许是忘了吧。”
虞小满没再多问。
他知道陆戟并非忘了,如今出现在此处,才是意外。
仰头望天,月朗星稀,虞小满在心里无声道谢,谢方才的一场及时雨。
雨后的空气沁人心脾,可身上还湿着,不宜在外头多逗留。
虞小满抱了自己的灯坐在桥下台阶上,沾了墨的笔悬于半空,犹犹豫豫下不去手。
实在好奇陆戟写了什么,虞小满伸长脖子张望,不知陆戟有心还是无意,拂了衣袖将腿上的莲花灯遮去大半。虞小满一个字都没看到,撇嘴暗说小气,到底不强求,也圈了胳膊护住自己的河灯,低头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写罢,桥头又聚了一群年轻人,收摊半个时辰的老叟也回来了,正忙着做买卖。
趁无人注意这边,两人将河灯沿岸边放了下去。纸为瓣,烛做蕊,两朵莲花你推我搡地顺流向东,照亮一片清凌凌的水,如同裹在黑暗中的两只灯笼。
奈何天太黑,虞小满睁大眼睛使劲儿瞅,眼眶都瞪酸了,别说看不清陆戟那盏,自己那盏上头的字也瞧不清晰,待到它们在护城河最东头拐个弯,便彻底看不见了。
段衡催着二人回去沐浴更衣,虞小满一步三回头地走着,被那卖灯的老叟瞧个正着,唤他道:“这位夫人,灯可放了?”
虞小满扭过头,见是送等给自己的老人,粲然笑道:“放了,这会儿指不定已经游到最南头去了。”
老叟闻言颔首微笑,又四下打量一番:“夫人盼着的那位呢?”
“来了。”虞小满说,“来了有一会儿了。”
见虞小满身上的披风,老叟便有了数。再看他身旁坐在四轮车上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惊异,随即便是了然:“想必官爷要事缠身,能赶来已是不容易。”
偏头看向陆戟,即便他未着官服,依旧挡不住通身的贵气。虞小满点头,刚要说是,垂在身侧的手忽而被牵住。
“多谢这位老先生赠予的河灯。”陆戟说。
老叟摆摆手:“两盏纸灯罢了,你们年轻人拿去随便玩吧。”
瞧着虞小满此刻既无措又羞赧的面孔,与约莫一个时辰前雨中等不到情郎的落寞神色重叠,老叟笑眯眯地添了句:“天凉了可以加衣裳,心凉了可就焐不热了,忙归忙,莫要再让夫人等这么久啦。”
一路无言。
手倒是一直牵着,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虞小满垂头看着藏在袖口下交握的两只手,忽而想起那日在马场,陆戟也主动牵了他的手,许久未曾放开。
到陆府门口,巧遇不知从哪处喝完酒回来的陆钺。他摇头晃脑地走过来,痴笑着唤了大哥大嫂,虞小满全当没听见,推着陆戟往里走。
陆钺面上挂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临到门口脚下打滑摔了一跤,下人们呼啦啦围过去扶,无人得见虞小满上扬的唇角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回到院中,得了通知的虞桃早将热水备好,浴桶抬进屋,陆戟让虞小满先行沐浴,自己换身衣服便好。
隔着一道屏风,虞小满褪了湿哒哒的衣裙,抬腿小心翼翼地跨入浴桶,大半个身子埋进温水里,双臂攀着桶沿,望着屏风上勾勒出的模糊人影出神。
方才他见陆戟身上近乎湿透,想着沐浴颇费工夫,邀他一道洗。
理由也很充分:“反正都是男子,一起洗也无妨。”
说完便后悔了。他是鲛人,有下半身碰了水便化鱼尾的本能,虽可自行压制,到底有疏忽的危险,若是让陆戟发现了他的秘密,当场吓晕过去也未可知。
好在陆戟拒绝了他的邀请,坚持让他先洗。
想到这里,虞小满又有些丧气。
他不愿与我共浴,是嫌弃,还是因为不久前的肌肤之亲,令他觉得有必要回避?
无论何种,都不容乐观。
热气蒸腾,熏得人昏昏欲睡,虞小满想着想着,仰面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昨夜未曾睡好,今日又奔波一整天,这会儿被热水泡着,困意倒是上来了,轻盈尾鳍在水下小幅摆动,虞小满脑袋一歪,眼眸半阖,不知不觉没了意识。
醒来时,周遭阒静无声,睁眼的瞬间对上一张离得极近的面孔,虞小满倒抽一口气,矮身沉入水里,只露半张脸在外头。
见是陆戟,又松了气,将另外半张脸缓缓探出水面。浸着身体的水余温无几,虞小满尴尬地说:“我、我睡着了。”
想来陆戟定是等了许久没见他出去,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凑近了也只是想叫醒他。
“嗯。”陆戟应了一声,“出来吧,水凉了。”
言罢便敛眸转身,忽闻哗啦一声,虞小满听他的话从水中跃身而出,刚变回来的双腿着陆时打了个滑,身体直直向前栽去。
面对面跨坐腿上的姿势,先前斗胆试过一次。这回陆戟清醒着,下意识伸出手扶虞小满的腰,掌心贴上一片细腻湿滑的肌肤,顿时屏了气息,撤身后退。
却被虞小满揽了肩膀,失去退路。
似是觉得还不够近,虞小满又往前贴了两寸:“为何要躲?”
许是方才动作太急,这会儿还在喘,虞小满不管不顾地追问:“河灯都一起放了,为何还躲着我?”
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就这样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将压在心头多日的疑问尽数抖出:“为何为我撑伞,为我挡雨?还有……”
狠狠咬了嘴唇,虞小满沉下一口气,炯炯的目光不偏分毫,与陆戟对视:“为何牵我的手,又为何……亲我?”
静默良久,未得回应。
虞小满不禁有些委屈,鼻子一皱,眼里便噙了泪花:“就算、就算第一次你被下了药,神志不清做不得数,那、那第二次,你总是清醒的吧,占人便宜还假作无事发生,算什么正人君子?”
言罢又想到自己也是男子,称不上被占便宜,改口嘟哝道:“反正,谁主动谁就是登徒子。”
听了此话,陆戟抿着的唇微弯,片刻后总算开了口:“那你呢,为何约我放河灯,为何不挣开我的手?”
虞小满有些不服,明明是他先问的。陆戟所问让他更觉心酸,泪盛不住就要落下来:“我……我为何,你不知吗?”
嗓音发着抖,连同寸丝不挂的身体,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来赴约,牵我的手,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怎么会挣开呢?……我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知吗?”
眼底静谧无波的深谭剧烈翻涌,陆戟怔住,似是不敢相信他会如此直白地表露心迹。
虞小满亦知此举唐突,这种话本该在花前月下诉之于口,眼下他从头到脚滴着水,把陆戟刚换的衣裳都弄湿了,换作谁心情都糟透了,哪有闲情听他说这些。
他扭着腰要走,视线也移了开去,却被陆戟箍着腰,动弹不得。
虞小满刚要叫他放手,后颈忽然被托住,紧接着,微张的唇覆上两片温热柔软。
陆戟又吻了他。
依旧是浅浅厮磨,唇齿相依,吐息交融,虞小满脑中霎时空白,险些以为自己灵魂出窍。
分开时甚至牵出一条黏腻银丝,虞小满张着嘴大口喘气,伸出一截红舌轻舔唇角,固执而小声地说:“第……第三次了。”
陆戟依旧面沉如水,细看才可窥见眸底深处呼之欲出的情动。
仿佛茕茕孑立的旅人,于贫瘠的沙漠深处发现绿洲。
抬手为虞小满拭去眼角将落未落的泪,陆戟坦然道:“这是第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