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安……程平……程安……”
头顶传来一声声叫魂似的呼唤,听不出特点,像是男女老少的嗓音混合在一起,共同叫着一个名字。
乍听像是“程平安”,仔细听却能发现那是“程平”和“程安”两个名字的混响,却因为语调和语气的相似,硬生生给人一种在叫同一个人的错觉。
“滴答、滴答……”
人声中夹杂着接连不断的水滴声,轻一声,重一声,时远时近。
熟悉的情景激发记忆深处的通感,如丝如缕的血腥气骚动着鼻尖,扭捏作态地钻进鼻腔。
齐斯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一件精神病人的拘束衣,脖颈和四肢都被皮带锁扣紧紧地禁锢,只能小幅度地来回移动。
头被固定在椅背上,眼皮也被胶带和眼睑黏在一起,使得他不得不大睁着眼睛,直视前方。
视线的落点处是一张没有床单的铁床,四条床腿被牢牢焊接在水泥地上。
床板上放着一具赤裸的女尸,大团的鲜血从她的腹部流出,钻入床板的缝隙,在铁片的边缘像水帘般淅淅沥沥地下落。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打下一束冷白色的光,正落在女尸身上,亮面和暗面的鲜明对比使其拥有油画的质感。
身下的鲜血像用不尽的颜料一样侵占画布的每一块角落,落地后又向四周蔓延开去,像是一块巨大的丝绸桌布,铁床便是餐桌。
“是梦境么?还是……幻觉?”
齐斯想起前天晚上睡着后做的那个梦,布景挺眼熟的。
惟一的区别就是,梦里的床对面还坐着个原身程安,这个场景里没有。
至于身上的束缚绑得更紧了这些细节……休且不提。
“程安,你病了。”一个声音在头顶用夸张的口吻说,“每天你都会陷入各种虚假的幻觉,还对它们信以为真,反而怀疑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你病得太严重了。”
这话的腔调居高临下,齐斯微微挑了下眉,试探着问:“程院长,你怎么有闲情来见我了?”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不过我们不会放弃你。接下来,我将对你展开治疗,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在话音落下的刹那,齐斯感到一种针扎似的刺痛从身体的末梢冲入血管,像细蛇般在一秒间游遍全身。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却绝对久违,上一次受到这样的对待还是在十年前……
通过椅子传导的电流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人体,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拆分成黑白二色。
时间和空间被纽结成一束,理智和意识化作片片雪花状的碎屑,在眼前飞闪而过。
齐斯额角的青筋生理性地突突直跳,思维沉沦的最后一秒,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用电击治疗晕血症真的专业对口吗?”
……
404号病房外,孙德宽狂奔了一路,在见到熟悉的门牌号后,终于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起了粗气。
半个小时前,他和齐斯一起搜查院长办公室,误打误撞地打开了一扇暗门,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尸体。
那些尸体动了起来,蠕动着向门口爬行,好像要将尚在人世的活人一同拖进死亡的深渊。
当时孙德宽来不及细想,拔腿就跑,冲出门后不见程小宇的身影。
汹涌的血水在身后追逐,粘稠的水声像是怪物在吞咽食物,他一时顾不上齐斯,甩着一身肥肉,用尽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拼命奔跑。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孙德宽速度不慢,灵活地左冲右突,到底没被身后的血水沾上。
他虽然记性不好,却还是凭借印象,误打误撞地跑回了病房。
此刻,他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齐斯。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齐斯似乎没有和他一起离开,反而凑近洞口朝里面看。
这会儿人不见了,八成是没跑出来,凶多吉少了。
“这波啊,叫好奇心害死猫。”孙德宽拍了拍自己的胖脸,有些幸灾乐祸。
说到底,他是个三观正常的普通人,虽然习惯了随波逐流,但也不打算同流合污。
他这几天跟着齐斯,将后者的各种手段看在眼中,心底早已积满了疑虑和恐慌,之所以还维持着和平的假象,不过是没有胆子撕破脸罢了。
眼下齐斯出事,简直是天赐的好机会。
黄小菲已死,卢子陌被绑着,他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行动的玩家,占据了全部的主动权。
他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无论副本怎么变化,他都一定能活下去的!
孙德宽做好了心理建设,站直身子,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自己打理得淡定了些。
他推开门,昂首阔步地走向自己的床位,重重地坐了下去。
一旁的床位上,卢子陌的脸色因为被缚显得憔悴苍白,眼睛却死死地追随着孙德宽。
等了一会儿,没见齐斯进来,他肉眼可见地怔愣了一下,随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下一秒,他立刻像一只蛆一样在床上蠕动起来,撞击着床板发出“啪啪”的响声。
孙德宽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下床走向卢子陌。
卢子陌抻着脖子,冲他“唔唔”了两声。
他会意,扯掉了塞在卢子陌嘴里的毛巾,然后就听后者巴巴地问:“孙德宽,程安出事了,是么?”
虽然情况十有八九是这样,但孙德宽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啊,就是路上走散了,没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卢子陌观察孙德宽的态度,差不多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齐斯因为某种原因被困,虽然作为老玩家,不至于直接玩完,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孙德宽和齐斯貌合神离,没有营救齐斯的意愿,很容易被策反。
机会就在眼前,卢子陌露出一个苍白的苦笑:“不管程安还会不会回来,趁现在他不在,我和你长话短说……”
孙德宽目露警惕之色:“小兄弟,你别想挑拨离间啊,程哥这一路可带我刷了不少表现分!”
他不放心齐斯,却更不放心卢子陌。
一个连亲姐姐都背叛的人,还和他有过龃龉,能对他存多少好心?
卢子陌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仰起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不用担心我对你不利,他们都说我情感淡漠,不记恩也不记仇,你伙同程安对付我和我姐的事,我从头到尾都不曾在意。”
什么对付你和你姐?明明是你先想让黄小菲死的好吧?
孙德宽腹诽着,却也对卢子陌的话信服了几分。
能对自己的亲人冷漠,说不定还真不会在意普通人耿耿于怀的恩怨情仇。
反正现在人家还被绑着,听他说几句也不碍事。
卢子陌见孙德宽安静下来,才咬字清晰道:“我想和你联手对付程安。”
“他是智力型玩家,武力再强也有限,以我们两个人的实力,合力杀死他易如反掌。”
孙德宽张了张嘴,“啊”了一声。
他是忌惮齐斯,但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对同为人类的同伴痛下杀手。
如果仅仅是为了排除异己就杀人,那他和屠杀流玩家有什么区别?
“不是我说,小兄弟,他也就绑了你一次,咱们到时候把他揍一顿绑起来也差不多了吧?”孙德宽习惯性地和起了稀泥,“就说你姐那事,虽然挺突然的,但不也是你起的头吗?”
卢子陌调整了一下角度,就着被绑缚的姿势坐直了些,轻声询问:“你答应和我合作了,对吗?”
孙德宽一拍巴掌:“哎呦我去,这都还八字没一撇呢……”
卢子陌好像没听见似的,语速极快地说了下去:“你应该也看到了,程安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没有道德和信誉可言,为了获得最大的利益,可以做出任何事,杀死任何人。”
“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会奖励大量积分,他没道理放弃。你我在他眼中与死人无异,我们要想从他手里活下去,必须先下手为强。”
孙德宽想到了什么,喃喃地说:“可是看过办公室里的文件资料的就他一个,我们身上也没有糖,估计再进不了办公室了……要是杀了他,我们不就永远缺少一块线索了?”
卢子陌轻轻摇头:“如果缺少关键线索,就走ne路线通关。要是遇到危险,你随时可以杀了我,触发保底死亡人数机制。反正我身无长物,正面对抗肯定打不过你。”
这话不可谓没有道理。
孙德宽权衡着,盘算着,目光中渐渐多了一丝坚定。
说到底,他反感齐斯并不全是出于良心的谴责,更多的是因为齐斯居于掌控地位,他无法忤逆和反抗。
同样是不道德的利己主义者,他对卢子陌的存在接受良好,也不过是因为后者好控制罢了。
换句话说,齐斯带给他的危险预警会激发他的抵触本能,而卢子陌却让他觉得安全许多。
“你先解开我身上的锁链,其他的等会儿再说。”卢子陌小声催促。
孙德宽点点头:“没问题!”
……
“没问题的话就走吧。”
绿青蛙医院,女老师侧头看了眼林辰,淡淡道。
林辰站在池塘边,垂眼注视池塘里聒噪的蛙群,有些迟疑:“可是今天照顾青蛙、繁育蝌蚪的任务量还没完成……”
“快结束了,不必在意这些。”女老师扶了扶金丝边眼镜,转身走向医院大门。
林辰犹豫了两秒,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女老师肉眼可见有问题,与其让她一个人行动,不知道在背后捣鼓什么,还不如时刻盯着,确保信息量持平。
——信息量,是林辰这一个月来恶补全科知识时关注到的概念。
信息是博弈的基础,同等智慧下,获得的信息越多,越容易取得胜利。
而玩家知道信息的多少,似乎也是诡异游戏判断探索度的一个标准,有时甚至能决定谁死谁活……
“昨天白天,我探索了整座医院。”女老师的话打断了林辰的思绪。
她的声音冷静得像精确的机器:“已知早晚六点,副本会各刷新一次,还原所有人和物,理论上死去的玩家也会以某种形式重返人间。”
“鬼域维持运转,必然有其目的,如果所有事物都会以十二或二十四个小时为周期,回归原点,那么‘目的’的进度将无法保证。”
“一定存在一个规避刷新的方法,或者,有一个地方不受刷新影响。”
林辰勉强跟上推理的节奏,下意识地顺着分析下去:“真有这种地方的话,通道很有可能就在那里……可是池塘和青蛙要怎么解释?”
“我觉得池塘附近蓝青蛙和绿青蛙混居,是很直接的提示线索了,如果要有特殊的地方,也该在那儿吧?”
他打心底里更愿意相信齐斯提供的信息。
女老师已经走到了员工宿舍的门口,这会儿停住脚步,回过头道:“我也认为池塘的概率分布最高。昨晚没能找到通道,可能是时机和方式的问题。”
她伸手推开门,几步走进房间,垂眼盯着地面看。
昨天禹琨死后,尸体和血肉残渣在地上堆了一摊,让人望而却步,林辰除了打电话的时间外,都呆在宿舍外头。
而现在不知发生了什么,地板上所有令人不适的东西全部消失了,连血丝都没有留下,锃亮得好像从没有人来过。
“看来他们已经把现场打扫干净了”女老师眯起了眼,浅灰色的眸子染上几分暗色。
“打扫?”
林辰心说“这副本的npc还挺爱干净的”。
他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已知的线索,道:“我怀疑,就像蓝青蛙医院那边喂蝌蚪吃死婴一样,这边恐怕也要利用尸体做一些事……”
“不错。”女老师不咸不淡地赞许一句,抬眼望向走廊深处,“我们一起去院长办公室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