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月。
伦敦,第二场雪,劈天盖地。
马匹嘶鸣,温默来到了莱姆豪斯城东的船坞区,马甩了甩头,抖掉了睫毛上的雪。
浩浩荡荡一百多名大清国同胞搬来了这,报纸上刊登的关于礼扎家族与教父唐诚邀唐人古董鉴定师加盟的广告,从四个豆腐块到半个版,还有个报刊对其进行了专访,接受专访的是他们请的白人律师,就站在这片海水前。
白人滔滔不绝,围绕古董鉴定领域不断述说着章先生团队的专业。
“章先生?你是说godfather唐吗?”记者问到。
“对,他姓章。”白人律师说道。
虽然记者再三邀请、恳请,但章片裘拒绝出镜,只同意他们在昏暗的酒窖内拍摄一张他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照片,帽檐压低挡住了大半脸,手则轻松地握着烟斗。
他的身后是满满的货架,上面堆满了各种服饰、瓷器、珠宝。
这实在是大佬做派,与那传闻中两大礼扎家族差点近距离火拼的传闻里,他淡淡说着‘我的规矩是一命抵一命’的形象,很是吻合。
不,更为神秘。
这让godfather唐愈发声名远扬。
温默本不在意,但却不由自主地收集他的报道,关于珍品鉴定的所有关乎godfather唐的报道,剪下来,夹在了他送过来的那本叫马克思的人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书里。
这本书,她从随意丢在床上,到连带报道藏到暗格的箱子里。
得藏着,温行鹤不允许她与章片裘相处过密。
“你要做的是利用他,而不是靠近他。”温行鹤教导她,她已经看到了这个男人未来的影响力,他恐怕不会是个小打小闹的,势必会惹来白人们的觊觎和不满。
“太亲近,会惹来白人不舒服,或会影响到东方古物协会会员身份。”温行鹤再三嘱咐。
今天,她来这是偷偷的。
临出门的时候正好撞到了温行鹤,问她去哪儿,她结结巴巴的,说出去打兔子——面对义父,撒谎总是水平欠佳。
好在运气不错,昔日一眼就看破她的义父这次却走了眼,瞥了她一眼后只说兔子不好打,天冷,早些回。
一路骑行狂奔来到了船坞区。
莱姆豪斯城东的船坞区,她以前来过一次,岸边垃圾堆附近搭了几个棚子,里面挤着十几名可怜兮兮的华工,四周弥漫着臭气与腥气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而此时的船坞区垃圾堆早已消失不见,厚厚的白色积雪在海水的荡漾衬托之下美得不像话,十几根杆子绵延摆开,上面挂上了用红色布条精心扎成的假梅花,而下方则是连桶身都擦得干干净净的垃圾桶。
顺着杆子的方向,有条街。
不应该称之为街,其实也就是大概三四十间间木棚,分列两排,很简陋。
“短短两个多月而已就安置好了一两百人,真不容易,章片裘真是厉害。”温默低喃道,“快过年了。”
此时,距离火烧圆明园已经两个月,而距离温家知道这件事已经一个月。
东方古物协会那些人在最近几次会议里,已经公开讨论要如何分配接下来汹涌而至的珍品,几个贵族为了谁捐献多一些,谁捐献少一些争得不可开交。
这件事,虽然没有见诸报端,但欧洲贵族们都已知晓,好处是,由于报纸不再渲染,民间反华情绪淡了许多;至于坏处,身为战败国且被火烧圆明园了后,皇帝还巴结军队并乞求洋枪队合作的国家,唐人们在这愈发没有地位。
之前,温行鹤还能见见潘尼兹,最近两个月求见,连他的助理都爱答不理了。
至于拿钱堆起来的那些理事,就更见风使舵了,把人当狗耍。
数百万珍品即将抵达,温行鹤手中这点东西,算什么?
“他是对的,找白人没有用,凡事还是靠自己人才行。”温默低喃。
远远地,一条黄色短毛狗身姿矫健吠叫着冲着她跑了过来。
“土狗?你怎么到这儿了?”温默蹲了下来看着它,或许是感受到了她身上和善的气息,又或者这条来自大清国土地上的狗对同胞有着天然的亲近,它不再吠叫,而是摇了摇尾巴。
“温姑娘?”守在村口的李视力极好,远远地招了招手,喊道。
谢寻立刻扯了扯他的胳膊,“嘘。”
温默将帽子往下压了压,低着头迎着风走了过去,那儿正有十几个壮汉在村口将又高又粗的木桩立了起来,地上还放着一块没有雕字的匾。
“街道名还没定吗?”温默问道。
“没定,送去审核了好几次都被打回了,看看今天上午能不能确定。姑娘,这边请。”谢寻拱了拱手,他显然比大喇喇的李要严谨许多,没称‘温姑娘’,只称‘姑娘’。
他在前头领路,温默在后头跟着。
短短的街道,泥泞上铺着工地废弃的木板方便行走,操着各地不同口音的唐人或盖房、或生火烧饭、或搬运东西,一派繁忙。
“这房子简陋了些。”温默说道。
“嗯,仓促,先搭着棚子过年,过了年开了春,全部重建。”谢寻胖了些,也长高了许多,不像以前那般羸弱,穿着男校的衣服,看来,他进入到了这边的学校,回过头来时,眼亮晶晶的,腰杆挺得直直的,一扫之前动辄跪下的奴才样,说道:“这段日子,章先生忙得很,给您单独备了很是别致的过年礼呢,还没来得及给您送去。”
这小子,聪明得很,刻意将‘单独’二字加重。
“我找他有正事。”温默烫着耳朵,虎着脸。
正走着,一位看上去傻里傻气的中年男人冲到温默跟前,拍着圆圆的肚皮嘿嘿嘿笑着,从兜里边掏边喊,“漂亮姐姐,这儿有个漂亮姐姐,我保护你啊,漂亮姐姐。”
他掏出一块糖,这糖她见过,是章片裘常带着的那种。
“别怕,他只是疯了。”谢寻替温默接过糖,“他被老爷赶出来后,昔日的同伴在眼前被打死,他是个很善良的人,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大家,就疯了。”
“他之前是管家吗?”温默问道。
“不是,就是个普通的奴才。”
“普通的奴才,责任心这么强……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大家就疯了。”温默看向这男人,约莫35岁左右,胖乎乎的,一脸福相,此时嘿嘿笑着像个孩童。
“章先生说他是守村人,会养着他,再说了,既是守村人,全村的人都会养着的。”
这是中国百姓流传下来的文化,若村里出现了傻子或疯子,便说这是因为他给全村挡了许多劫难,得善待。
这让温默想起了温行鹤的训言。
得知英法联军火烧了圆明园后,温默不满朝廷,温行鹤要她跪下,说了以下训言:
“观天下兴亡成败,孝于亲者十无一二,忠于君者百无一人,而尔等忠孝两全,此乃其一;贝勒爷伟略,我等既为家奴,切勿妄议,为我大清殚精竭虑即可,倚我训言,世代方可受其荣光。”
温默不服,脖子拧巴着。
“有何不通,你可以问。”温行鹤面色严肃。
“您说,尔等忠孝两全,但老夫人病重,您却不能归,无法照顾病榻,甚至无法送终……何来的忠孝两全?”温默驳道。
“我忠于大清、忠于主子,此乃忠,至于孝……孝顺父母对于寻常人是头等大事,但对于身负重责的人而言,孝敬的不应首先是父母,而是大清,是主子。”温行鹤答道。
温默又驳道,“‘世代方可受其荣光’,既是为了荣光,又何必扯上什么忠孝两全?”
温行鹤朝着东边恭敬地拱了拱手,“愿世代受其荣光,是愿贝勒爷受世代荣光,而非我温家。”
“这不是傻子吗?!”温默语调激烈。
什么都不图,就图主子好。
温行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领着她走向供了满房神佛牌位的房间,将那块‘大清国永世昌盛’的牌子擦了又擦。
又掸了掸袖子,重重跪了下来。
深深叩拜后,看着袅袅升起的烟,说道,“你知道守村人吗?”
温默点了点头。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守村人,我愿做主子的守村人。”说到这,他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奴才,原本身份卑微,轮不到我来做的,如今时代汹涌,将温某推到了这浪尖上,有幸能为贝勒爷,为大清国的龙脉尽上一份力,傻就傻吧,何其荣幸。”
说着,他伏地磕跪。
“愿我大清永世昌盛,愿我主子世代荣光,愿我寻回御玺,稳住龙脉,助我大清勇士一臂之力。”
温默跪着,她心里已经知道大清国的输与御玺无关,是制度、是科技、是一切的一切都太落后,但也不知怎的,她的眼泪就这么簌簌流了下来,内心澎湃又惭愧。
义父这份至诚,她是远不如的。
正如义父对贝勒爷,她对义父也是如此,若没有温行鹤,她温默早已是一抔白骨。
好吧,义父当贝勒爷的守村人,那我温默就当义父的守村人吧,给你挡去劫难。
自此,她对那些老爷来英格兰的诸多安排,尽心尽力去做,不再驳嘴半字。
正想着,身后传来了阵阵哭泣和激动的喊声,回过头一看,见一群大清国难民来到了村口。
“到了!到了!有救了!我们有救了!”他们哭了起来。
“是这儿!是这儿!”难民们朝着后头挥了挥手。
他们汹涌而至,犹如过江之鲫,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