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神初九年(1 / 1)

“哦?文君,我记得你。”

面对卫庭煦忽然送出的礼物,李延意展露的笑容颇有些真心实意的惊喜,亲切地握着甄文君的手将她带到面前。

“你一直在子卓左右,子卓非常依赖你。”

甄文君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勉强,她知道卫庭煦就坐在斜后方看着她的表现。

“子卓,你真的舍得么?”

“若换做别人我当然不舍得,可是别人岂能与殿下相提并论?子卓一心系在殿下身上,任何宝物都想敬献陛下。文君虽然年纪尚轻,到底和别的婢女不同。她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精通商经身怀武艺,无论是保护殿下还是为殿下解闷都能胜任。且先前卖给洪瑷的五万车夹带泥石的粮食就是文君亲自卖给他的,装扮成胡商的模样完全将洪瑷骗过去了。此计能成,文君功不可没。”

“喔,没想到文君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才能,今年多大了?”这句话李延意直接问向甄文君。

卫庭煦凝视着甄文君的侧脸,见她没有表露任何负面情绪,含着谦恭的笑意回答李延意的问题:

“回殿下,今年十七了。”

“十七,是个好年纪。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六韬》都还没读完,你却已是文武双全了。文君,你跟惯了子卓,现在要到我身边了,可愿意吗?我时时东奔西走,一年的时间里大半年都在赶路。且如今政敌众多,明面上暗地里的无数,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甄文君朗声道:“奴追随卫女郎之时也经历过许多艰险,如今女郎将奴赠给殿下,奴必定为殿下沥胆披肝,肝脑涂地!”

“哎,别说什么肝脑涂地了,你跟着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大家都要活着。来,和我喝一杯。”

李延意言毕,甄文君迅速跪下举碗:“我敬殿下三杯!”

“一气儿喝三杯,别醉了。”

甄文君置若罔闻,一口气将三杯全灌了进去。

“好酒量,我就喜欢文君这样好爽之人!”说着李延意也一杯饮尽,将酒杯滑到一旁,扶甄文君起来,“喝过我的酒就是我的人了。跟着我好好办事,夺下这江山,与我共享荣华富贵!”

甄文君点头称是,两人又聊了许久,全程甄文君一次都没转回头,根本没去看卫庭煦。

李延意追问甄文君是如何让洪瑷中招的,让她将假扮胡商的全过程说来听听。甄文君不仅能喝,嘴皮子也特溜,像说书一般不仅将卖粮一事从头说了,还把宿渡收粮的事儿讲得天花乱坠,特别是和步阶交战的那段,听得李延意有滋有味,酒菜都多吃了些。

待故事说完,喝了不少酒的甄文君又热又渴,脑门上都是汗,说话太快太多脑仁有点发麻。她习惯性地去找卫庭煦,却发现卫庭煦早就离开了屋子。

周遭瞬间变冷,连带着甄文君的笑也更假了。

卫庭煦说想到后院奉神的高台上去,阿燎问:“去那么高的地方干嘛啊,别因为忍痛割爱就想不开寻短见。明明舍不得文君妹妹却要将她支开。一是想让李延意认可你的忠诚,能把重要的人放到她身边当质子,二嘛,也是为了能够保下文君的性命。今日李延意虽对咱们还算信任,可老贼们的奸计不知埋在何处,倘若有一天李延意想要除掉咱们了,或许会因为利害关系而放文君一马。对吗?”

卫庭煦:“你不带我去我自个儿去了。”

“……”

阿燎没办法,推着卫庭煦到了高台上。奉神的高台搭着个铁香炉,里面插满了燃烧殆尽的香头和成山的香灰,时不时随着风扬到空中。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阿燎迎着晚风把玩着手里的扇坠,“我的娘子们终于可以从马车里出来透透风了。”

柔软的裘毛铺在四轮车车背上,每天甄文君都会将这块裘毛拿去晾晒拍打,好让毛更加的松软温暖。卫庭煦靠在裘毛之上,隐约还能闻到阳光残留的气息。

“不止。”

阿燎回头看她,手中轻轻摇曳着扇子。

“一为质子二保命,但最重要的是第三点。”

“哦?第三点是什么?”

“第三点,你且慢慢体会。”

“你还给我卖关子?”

“等到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阿燎摇动扇子的动作变慢,她端详着这位老友知交,若是说了解,她绝对能自诩是全天下最了解卫庭煦的人,可很多时候她都会忽然对卫庭煦冒出一种陌生感。在她和红颜酒肉欢愉之时,在她以芙蓉散一醉解千愁之时,卫庭煦在做什么,在谋划什么?阿燎不得而知。

卫庭煦的成长已经远远超出了阿燎的意料,她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月光下看着卫庭煦坚定的眼神,想起她幼时所受的伤痛——若不是那场比噩梦还要恐怖的伤痛,卫庭煦可能不会是现在这样。她可能完全不会惦记什么长公主不会惦记什么江山社稷,或许会和普通世家女子一样,在大族的荫庇之下幸福而轻松地过完这一生。

在卫庭煦被救回来的那段日子里,阿燎一直陪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和她玩儿,尽量不让她落单。记忆中那时小小年纪的卫庭煦就没有表现出什么太大的情绪,平静到阿燎有些不知所措。这么多年过去,长大成人的阿燎再回忆起那件事时才算是能体会此事对一个正常人的伤害有多大,不止是身体,更是内心的摧残。但这份体悟也只是体悟一二。

不亲身经历,永远也不会明白切在肌肤上的那一刀会有多痛。

“那件事”在催促着卫庭煦飞快地成长,如今的她站在大聿崩溃的边缘,正在以一双不能站立的腿支撑起新的帝国。阿燎对她万分敬佩,但不愿成为她。

百密不能一疏,否则就要人头落地,太累。待文君再成长一些,能够独当一面之时阿燎就隐退,抱着她的美人儿找个隐世之地过逍遥快乐的日子去。

站在高台之下的灵璧和护卫、躲在屋顶和树上的暗卫都一声不吭地等着,最后阿燎走了,留卫庭煦一个人在上面。

“灵璧娘子,要去将女郎接下来吗?”爱闯门的护卫问灵璧,“女郎在上面待了许久,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娘子去看看吗?”

灵璧有些犹豫。她的确很担心女郎,但是她也知道女郎经常喜欢独处,若是贸然去打扰的话怕是败了她的雅兴。正在徘徊不决时甄文君来了。

“姐姐呢?”

灵璧指了指上方。

甄文君看着满天的星辰下,卫庭煦独自一人在高处。有点不想去找她,可若是放任她在夜晚待在那儿的话,只怕明日要生病的。

甄文君二话不说蹦上了石阶往高台上走,灵璧本想要叫住她,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了。

甄文君上去之后直接抓住了四轮车后的横把,没好气地说:“自己身子弱难道不知道吗?在这儿吹风不怕明儿起来嘴歪眼斜么?我带姐姐下去。”

没等卫庭煦答应与否甄文君就强行将她带下来,酒气还在脑子里蒸着,甄文君集中注意力控稳了四轮车。四轮车的车轮压在木质的斜坡上,缓慢而平稳地回到平地上。

“我还以为妹妹不理我了。”卫庭煦冻得脸色不太好,甄文君的手快速从她脸上掠过,很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冒着寒气,立即将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罩在她身上。蹲下帮忙将领子的搭扣扣在一起时,甄文君还是没去看卫庭煦的脸:

“谁不理谁还不知道……你都将我送给别人了。知道我舍不得你就如此摧残自己,还嫌我心疼得不够么?”

“妹妹这是讨厌我了。”

见里灵璧她们还有一段距离,甄文君也不怕直言:“姐姐不过是想要以我示忠,我该开心姐姐将我当做重要的人,才交到长公主手中。”

卫庭煦暗暗叹了一声:“李举一党的离间计你应该有所察觉,如今长公主对我多少有些忌惮,虽将刘奉任我差遣,却难免心怀芥蒂。那日你胡闹脱光了在我床上想要将长公主吓走,长公主见着你那模样以为你已是我所眷。如今将你放到她身边,一来可以消除她的戒心,二也是为了保你平安。文君,你可要好好表现。”

以为“是我所眷”,那就是被误会了?我不是你所眷之人对吧。甄文君心道。

卫庭煦说完这番话依旧盯着甄文君的脸庞,似乎在等待她能给予一些心中所要的反馈。

甄文君倔强的眼睛里蓄着泪,虽然还在捂着卫庭煦的手在帮她暖手,却不看她。

“姐姐不就是想要我既为质子又为暗棋么?”

以为这孩子没往深处想,没想到她已经心知肚明,只不过因为赌气一直没说出口而已。

文君所思所想比阿燎要更长远,卫庭煦很欣慰。

“长公主这趟汝宁之行必定艰险重重,她会带你入宫,甚至会和李举正面冲突。你一切当心。”卫庭煦反握住她的手,坚定道,“我会在暗中保护你的。”

暗中保护该如何保护,甄文君想象不出。毕竟宫内什么模样阿母曾经也跟她说过一二,最深的印象便是宫闱深深冤魂无数,令人不寒而栗。卫庭煦一双残腿别说保护别人了,就算想要不引人注意地进入宫门都很困难。

与其期望着别人的保护,不若自己保护自己,毕竟甄文君一路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可是她就这样离开卫庭煦身边,谢家能答应吗?晏业又在何处?不若再写一封信寄去“洞春居安先生”处告知一二。他们安插细作在卫庭煦身边也是为了刺探长公主的情报,如今有机会直接接近长公主,谢家应该高兴才对。如此一来甄文君心理负担也能少一些,毕竟直接泄露长公主的消息比泄露卫庭煦的罪恶感要轻一些。

想到此处,甄文君想到一些让她困惑之事。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都是甄文君传了消息给谢家之后便会被惩罚。之前她传出长公主在南崖的消息之后便遭遇地牢惊魂,屁股被狠狠抽了一顿痛了好一段时间。这次也是,前脚刚把卫庭煦的字迹传出去,后脚卫庭煦就将她送人了。她生气不假,回头想想不寒而栗。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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