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诏武三年(1 / 1)

关训领旨离开之时栾疆还没缓过神来。

陛下这是着了神魔?从踏入太极殿那一刻起就有些古怪,如今无论朝堂中枢还是民间地方,四方压力堆积如山,谁都知道天子将甄文君提拔到身边正是想要她和卫庭煦两人共同辅佐自己,给大聿女性更多希望,告诉她们现在的大聿已经不同,女人也可以当官封爵,从而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势力。

甄文君是李延意重要的一颗棋子,也是当下她手中能用的不多棋子之一,将她提拔起来不易,如今有人想要将她往下按,李延意居然没有任何反对,就这让廷尉把她抓到诏狱去了?

莫不是天子还有其他图谋?栾疆见李延意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颇为淡定,丝毫不担忧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身处险境?

李延意的淡定似乎也不是装出来的,好像早就想好了应对计策……

栾疆渐渐觉得太极殿正中,那高高台阶之上的女帝形象变得模糊了。

曾经的李延意和他认知里的女性还是颇为相似的。容易被周围环境左右情绪,抗压性较弱,凡事喜欢以内心情感为基石,和多数男性帝王相比,李延意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实在太好猜测了。喜恶写在额头上,便不要怪他人加以利用。

栾疆是在庚氏的推荐之下从地方调任京中,在他心中庚氏对他有知遇之恩,只要是庚拜交代的他都会尽心去做。起初,栾疆和很多大臣心里想的是一样的,虽然嘴上不敢说,心里多少是有点看不上这个女帝的。

女人当皇帝,肯定一团乱。

最初的两年之中李延意所作所为和栾疆所料想的一模一样,只要人多嘴杂多几方声音在李延意耳边念叨,她的计划便容易被打乱。即便偶尔有些什么小伎俩也没什么太大的威胁,因为她来来回回的折腾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一个谢氏阿歆吗?

而国舅爷图的是兵权,是天下贵族的权益,高下立见。

进入诏武三年之后,李延意女性帝王的形象在渐渐模糊,栾疆越来越不知道李延意在想什么。薄氏的崛起和这一出奇怪的行刺让栾疆捉摸不透李延意的目的在何处。

据说那谢氏阿歆突然出现在汝宁,还救了李延意一命,莫非这就是李延意想要的结果?还是为了谢氏?

不应该吧……

栾疆不敢下定论。

关训来拿甄文君时,甄文君没有一丝抵抗,将校尉符牌和长刀一并交出,对关训道:“关廷尉,在下入狱之前还有一件小事未了,可否劳烦足下等我一个时辰。”

关训没有说话,轮廓分明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但追随他的下属已经看出来关训默认了,关廷尉何等正直不阿,若是不同意肯定会在的第一时间言辞拒绝。

“若是廷尉不放心,大可将在下手脚铐起来,派人随我一块儿去。”甄文君提起手腕来让他铐。

“不必了。”关训道,“你要去何处,关某随你一块儿去便是。”

甄文君没想到一向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关训竟还有这般温和的一面,她抬起身来望着关训,感激一笑。

当初姜妄被逼偷了关训的廷尉蛇符打算丢到地下水道里一冲了事,还是甄文君拼死追回来的,最后姜妄丢了官职到底也保住了脑袋,和关训住在一块儿,当他的谋士。

这些年来关训依旧兢兢业业地为天子审讯罪臣,李延意登基之后依旧保留了廷尉署,关训还是头一把交椅。天子大刀阔斧地改革和推行变法,自然少不了利益对冲,不少大臣都被关入诏狱之内,昔日里冷冷清清的牢狱倒有了些热闹气氛。

关训的手段依旧雷霆,一旦落入他手中等于已经交出了半条命。诏狱是何等地方,甄文君早有耳闻。如今被弹劾入狱已是抱虎枕蛟,这个年轻的女子却没有一丝惊慌,在入狱之前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却是帮一个人收尸。

甄文君去了汝宁城中,花了不菲的价格买了一口松木棺材,又准备了一身全新的干净衣衫,去了乱葬坑。不怕脏也不怕臭,她在乱葬坑内寻觅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具浑身是箭的女尸。

甄文君将女尸身上的箭一根根拔去,为她梳理好妆容,裹好衣衫,抱入棺木之中,从袖中掏出一副残旧的鞭子看了一会儿,一并码放好,甄文君垂着头看棺木之中的人半晌,然后将棺木合上了。

“在下想将此人葬在瞭犀山顶。”甄文君回首向关训施礼,“还需一个时辰。”

关训闭了闭眼睛算是应许。

将阿熏葬在了瞭犀山顶,拍平最后一铲土之后,甄文君直起酸痛的腰。

夕阳已落,大地被一片冰冷的青光笼罩。

她想起了绥川谢家的小院子,想到了那个耐心教她写字、习武的少女,那个总是对她微笑,保护她的阿熏。

那时的阿熏是她最最喜欢之人,是这世上除了阿母之外唯一对她好的人……

她曾经以为她和阿熏能够一直在一起,共同成长,相互扶持。她们会一直都是世界上最最亲密的姐妹,直到老了也会住在一块儿,死后安葬在一起。甄文君几乎都要忘了年少阿来曾有过这样单纯的想法。

谁能想到如今结局。

若是告诉神初六年的阿来:“他日你会与阿熏成为仇人,甚至能狠下心来杀她。”恐怕阿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瞭犀山顶的这两棵柏树依旧苍劲青翠,它们可知世间已几番变化,渤澥桑田。

从瞭犀山山上下来,甄文君随着关训去了诏狱。

在罗衣巷口遇见了卫庭煦,她似乎在这儿等了许久。

甄文君和卫庭煦擦肩而过,卫庭煦眉头皱了一皱,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

甄文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不要担心。

本来诛邪教突然行刺一事让甄文君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这些人是如何知道天子行程?就连她这位专门负责天子出外安全的追月中军校尉都不能直接知晓,更何况这帮歹人。随后阿熏和杭烈的出现实在出乎意料,可当庚釉率兵出来护驾时甄文君算是彻底明白了。

这一切怕不是卫庭煦的又一场布局。

庚拜图谋兵权多日,不厌其烦地纠缠着卫庭煦想要将她拉下马来,以卫庭煦的个性肯定不会容他。这次行刺庚家出现在其中最后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不知道卫庭煦会如何对付庚拜,可阿熏和杭烈出现在诛邪教之中卫庭煦肯定是一早就知道的,将这两个人架来送死,应该也是卫庭煦的安排。

看见这二人甄文君如何不想起灵璧?灵璧之死对甄文君而言是莫大的遗憾和一碰就痛的伤疤,她是有悔意的,有太多的“如果就”和“早知道”让甄文君遗憾不已,念及灵璧之死,多少都觉得是自己害了她。灵璧惨死之仇一定要报,亲自手刃凶手方可解恨。

卫庭煦必定是在意灵璧的。灵璧去世这些年中卫庭煦没怎么提及过,但灵璧生前所用的所有物品卫庭煦都好端端地保存着。这回搬到卓君府的大箱小箱之中便有一个箱子乃是专门存放灵璧的遗物。

为灵璧报仇,且让甄文君能够亲手执行,解开心结,这只是卫庭煦布局之一。

卫庭煦做事不会只图一层意义,甄文君比别人都明白,不一箭双雕的话不值得卫庭煦动手。

其二的目的还是在甄文君身上。

自从甄文君嗅到了一丝奇异的气味之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在云里雾里,甄文君怀疑卫庭煦算计了自己,却一直找不到真实的证据来证明猜测,若即若离之间卫庭煦肯定也感觉到不对劲。

甄文君不说卫庭煦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解释,但她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证明清白。

既然灵璧在临死之前才刚刚知晓甄文君最初的接近乃是细作身份,她假扮成甄文君就是为了刺杀卫庭煦,那么和甄文君察觉到一切都是卫庭煦布局的想法是矛盾的。

甄文君当然知道卫庭煦老谋深算,会从什么地方切个口灌一肚子的迷魂汤颇为难料。甄文君对于自己的判断和推测并不怀疑,可说到底万一她错怪了卫庭煦,那她便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二人遥遥相望,甄文君分明从卫庭煦的眼中读出了不舍,不过她知道,就算卫庭煦再不舍也依旧会以大局为重。

她喜欢上的就是这样顶尖聪明,又极其狠心之人,能怪谁。

二人擦肩而过之时卫庭煦的指尖勾住了甄文君的,甄文君心尖一颤,加快了脚步。

换上了囚服,关训让人帮她安排了一间有小小窗户的牢房独自待着,没有用任何的刑法鞫狱,每日送来的饭菜居然都还不错,有菜有肉有油水,甚至还有一壶酒。

“这酒,是姜妄让我带来的。”关训在牢房之外开口,他的声音浑厚低沉也有点儿沙哑,“他说你是恩人,让我绝对不可亏待你。甄娘子,保重身子。”

“你不审问我的话如何向天子交待?”甄文君问他。

“天子那边我自然知道该如何交待。”

“足下切不可因为甄某自毁前程。”

关训便不再说话,放下酒壶离去。

自从离开绥川,甄文君一直马不停蹄地踏遍大聿山河,不远万里寻找到了流火国,斗完了一人又一人,如今在这充满异味和怨气的深牢大狱中才得片刻安宁。

她迷茫了,不知往后的路该如何走,有什么在等着她。

阿母在哪里,她又将归于何方。

疲惫感让她浑身无力,过往已经愈合的、还在结痂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

甄文君闭上眼睛,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她不该一直任人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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