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云说这话时,已将手中的筷子都放了下来,孟妱忙低声回他道:“好,不急……不急,你且吃着。”
说罢,她便坐回了书案前。外头也确实冷的紧,她就着火炉烤了烤火,一不留神见自己的衣摆垂了下去,惊的她轻呼了一声,连忙挽起衣袖,远离炭火。
沈谦之的眼神正落在她身上,瞧见这一幕,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眼中满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宠溺。
不到一个刻钟,二人便利落的用完了饭,三人这才一齐出了内堂。
刚至府衙门首,便见外头下起了雨,雨中还夹杂着冰冷的雪花。
戚云停了一瞬,忽而道:“我记得堂内还有伞呢,我去取来。”他说了一声,便踅回去取伞了。
登时,门首只剩两人了。
因着孟妱久未见过江南的雪色,当下心思只在细小的雪花上,她两步跨出廊下,伸手去接天上飘下的雪片。
冰冰凉凉,一碰便融了。
少时,旁侧亦伸出一只大手来,同她一齐接着雪,那声音有些低沉的道:“原来江南的雪,是这般的。”
孟妱扬起的面上露出笑意,下意识的回眸过来,同他道:“是啊。”
那笑意直击沈谦之心底,这样的孟妱,他实是少见。他见她最多的模样,便是她小心谨慎的模样。可这亦表明,他从未护好她。
一辆快马疾驰而过,沈谦之忙将孟妱的手握住迅速的收了回来,他皱眉道:“当心!”
孟妱怔了一瞬,还未反应的及,沈谦之却已将她的手蓦然松开了,转道:“别湿了衣裳。”
指尖还有他冰凉的余温,让她心底颤了颤,良久,她才垂眸慢慢回了一句:“不碍事。”
戚云快步从里头出来,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半晌,他才干笑着道:“只有两把伞了。”
马车停的地方与府衙大门还有一个巷子的距离,若要走,还是得走一会儿的。
见势,沈谦之先从戚云手中抽了一柄伞,兀自撑起走入雨后,而后回身道:“还不走?”
戚云忙应了一句,也撑起了伞,顺势将孟妱遮在了伞下。
三人这才一齐走了出去,路上,戚云便同沈谦之说着募兵事宜。孟妱虽听不大懂,也只静默着走在他二人中间,甚至越发觉着困倦。
走了不多时,空中骤然响起一阵雷声,将孟妱彻底惊的清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的抬眸望向戚云,欲同他说一句话,但下一瞬,戚云便直撑着伞跑开了。
雨中不远处墙根前的阴影中蹲着一个小孩子,蜷缩着抱作一团直发抖着,戚云跑近他,将伞遮在他头顶,温声道:“下这样的雨,你怎的跑出来了?”
小孩子回了几句,戚云才知他是偷跑出家来玩耍,只因被雨给困住了,是以不得家去了。他便俯身将那孩子的手牵起,道:“我送你回去。”
戚云抽伞离去后,便将孟妱一人留在了雨中,她指尖攥紧,往他远去的方向静静的瞧着。少时,落在脸上的雨珠不见了,沈谦之将伞递了过来,还同她说了一句话。
因着轰隆隆的雷声还断断续续的响着,她并未听清沈谦之的话,只抬眸疑惑的瞧着他。
接着,他便俯身进了伞里,薄唇贴近她耳旁,声音醇厚道:“你拿着伞先回去罢。”
沈谦之说罢,便直起了身子。
见他欲离去,孟妱伸手轻攥住了他衣袍的一角,回道:“大人的马车应也在那巷子口罢,我们一同过去便是了。”
沈谦之眸光闪烁了一瞬,低低的同她笑了一句:“好。”
“让知府大人久等了。”
府衙除了募兵,还有极为重要的事,便是要替这五千人打出盔甲,预备好粮草。好在相较与从其他地方调兵过来,从濧州直接募兵,会大大的缩减时间。利用这些时间,便可将剩下的都准备齐全。
可时间虽够了,府衙里的库银却还差不少。
整整两日,戚云不知敲了多少家大商贾的门。起初都还对他礼待有加,后来他要募银两的事传了开来,渐渐的,便都寻借口连府门都不开了。
这位正朝他走来的西街茶楼柳老板,也是他在柳府正厅喝了半个时辰的闲茶,才肯出来会他的人。
“柳老板。”见那人姗姗来迟,戚云起来回礼道。
“大人您坐,您坐下说。”柳老板一面恭谨的笑着,一面抬手将戚云往上座请。
戚云浅笑了一句,并未落座,而是直接开门见山的对他道:“柳老板是个聪明人,想必也已知晓我今日的来历……”
柳老板跟着地叹了一声,回道:“小民怎能不知大人来意,可不瞒大人说,自打这募兵的消息一出,濧州城便动荡起来了,不少人听说要打仗了,甚至卷铺盖逃出城去了。大人瞧瞧,小民府上近日都走了好些下人呢。小民深知府衙的难处,可我们也难呐!”他说着,甚至还提起袖子往眼角抹了抹。
闻言,戚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直至一旁的春儿暗暗戳了戳他,他才狠下心来继续说道:“柳老板的难处,本官也能理解,可眼见战事在前,将士门若无护体之铁甲,果腹之粮草,又如何能打胜仗?何以护濧州城平安呢?望柳老板看在全城百姓的性命上,慷慨解囊资助一二。”
戚云说着,便拱手作揖朝柳老板拜去。后者忙将他的手扶住,连连道:“大人万万不敢如此,可是折小民的寿啊!大人既如此恳切,小民亦没有坐视濧州城有难而袖手旁观的道理。”说罢,他向身后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便躬身朝后院走去了。
须臾,那小厮提了一个食盒出来,柳老板从小厮手中接过食盒,亲自递向戚云,道:“这是小民尽的绵薄之力,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见势,春儿忙替戚云接过食盒,掂了掂手中的分量,向他递了一个眼神。
戚云喜上眉梢,连连作揖致谢,又被柳老板留着喝了几盏茶,看着天色渐晚,才出了柳府。
二人直忍着走至马车旁,映着马车上挂着的灯笼,才将食盒缓缓打开。
今日总算有了些收获,春儿激动不已,忍不住问道:“哥儿,有多少?瞧着方才的分量,得有一百两了罢。”
他瞧着戚云脸上的笑意在揭开食盒后渐渐消了下去,不禁道:“难道是黄金?!把哥儿都吓傻了!”他笑说着,忙凑过头去瞧。
那一瞬间,他的笑容也消散了。
春儿伸手从食盒中端了一叠果子出来,怒道:“竟真是果碟?!”他实在不敢相信,不由得将一旁的戚云挤开,将盒子内的糕点水果一碟碟都拿了出来,终于在食盒底下瞧见了一个布袋。
“云哥儿,快看!真的有钱!”说着,春儿两下将布袋扯开。
戚云颓丧的脸上又现出一丝希冀,忙跟上前来,低头一瞧,尽是一些散碎银两,加起来也约莫也就二十两。
“畜生!都是畜生!平日见他们往府衙批地建铺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嘴脸!眼见着濧州城都要大难临头了,还敢这么打发我们!真是……真是气死我了!”春儿语调激昂的说着,不一会儿,竟哭了起来,抱起那食盒就要踅回柳府去,嚎道:“这点子银子,我们不要了还不行!”
“春儿!”戚云高声将他喝住,拿过了他手中的食盒,淡淡道:“行了,总比一文钱也没有的强。”说着,戚云便提起食盒上马车去了。
见车帘垂了下来,春儿只得抹了抹眼泪,回去赶马车。
近日的天气,已渐渐暖了起来,但戚云的心内却更冷的如冰窖一般。他倚靠在车壁上,目光空洞着沉思了良久,终于俯下身来,以手撑面。
因着许多人喜爱孟妱在帕子上绣的字,是以近来她还是会提字让玉翠绣上去,再送往帕子铺里头卖。
戚云回院儿里时,她还在屋内简陋的书案前往帕子上提着字,余光往外瞥了一眼,见戚云并未回房去,而是坐在院中的桌前怔怔的发着神。
孟妱起身走向门前,拿起上回从戚云屋子里拿来的那件氅衣,缓缓向外走去。
见身上蓦然传来温热,戚云才缓缓抬起了头,声音有些哑:“阿妱……”
“不怕兄长笑话,我那里也攒下一些银子,虽不多,明日先凑上去罢。”孟妱见他这两日四处奔波,不问也猜到他是为着这事在难受着。
戚云是新任知府,他经的事还太少。而在京城中,这等模样的人,她早见了许多了。
“阿妱……我不是这个意思。”戚云忙开口解释道。
“我知晓,”孟妱只轻声的回道,“但我亦是濧州人,母亲将生在了这濧州,我是在濧州长大的,愿出这一份力。我只是想让兄长知道,在这濧州城里,定也还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也愿与兄长一同守着这濧州城。”
听得孟妱如此说,戚云凉透的心好似像肩上披着的氅衣一样,登时暖和了不少。
好似上天受到了他的感召一般,从翌日晌午开始,便不断有人往府衙里送银子来。短短半日,便已筹得了八千两银子。
散值时,府衙内的几位官吏,皆来向戚云道贺:“还是知府大人精明强干,将这些难啃的骨头都给办掉了!”
戚云亦是一脸疑惑,只应和着同他们说了两句,便朝外走去了。
行至马车前,见春儿倚在一旁等着,见他出来,忙上前道:“哥儿,咱们今儿去谁家?”
戚云蹙着眉头,缓缓说了一句:“银子差不多够了,哪家都不去了。”
听了这话,春儿先是呆住了半晌,忽而乐的蹦了起来,喊道:“齐了?!银子齐了?!这可太好了!咱们赶紧回家告诉老太太一声,让她老人家也跟着乐一乐!”
“不,”戚云忽而出声道:“先去客栈,沈大人那里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