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1 / 1)

心外科迎来送往,不断有病人住院,也陆续有治愈的患者出院。人生也是如此,充满了团聚与分离。

邓桑婚礼后第三天,全科的人再一次举行了宴席,不过这次是欢送宴——曾原结束进修,准备回原单位上班。

组织这场饭局前,大家犹豫要不要叫上许脉和闵玥,毕竟曾原追求过许脉,怕他们三个尴尬。最后还是曾原主动邀请的她们俩,以同事身份。

到最后轮番敬酒环节,曾原走到她们旁边,露出一点落寞,举杯笑道:“祝你们幸福。”

许脉礼貌回应:“祝你前程似锦。”

成年人的爱情,拿得起放得下,爱的时候温和克制,离开时也要有风度。

三杯酒入喉,过去种种都一笔勾销,心中只留下最纯粹的祝福。

第二天交接班晨会,夜班医生一脸疲惫,眼睑下方浓郁的青色。一看他们的状态,大家就心里有数了,昨晚并不平静。

果然,他们神色凝重地说:“重症监护室3床那个小姑娘,昨晚短阵室性心动过速,一直室颤,抢救了好几次,根本不敢离开,在床边守到天亮。再不移植的话,难说还能不能撑下去。”

闵玥记得很清楚,sicu3床的女孩,才26岁,跟她差不多大,刚结婚两年,住院的时间却有一年半。

闵玥进一附院前,她就已经住进sicu,有时情况好转,转入普通病房,要不了多久又会恶化转回去。

她患有左心室发育不良综合征(hlhs),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出生后就必须用药物控制血压、增强心肌功能。

两周大左右就要接受一期norwood手术,连接右心室与肺动脉,让右心室代替左心室功能,向全身供血。

当长到四至六个月大时,还要做二期glenn手术,连接肺动脉与上腔静脉。

一岁半到三岁期间,再做fontan手术,建立肺动脉与下腔静脉的联系。

复杂先心手术逆天改命,难度极大,是接近神的领域,全国能做这套手术的外科医生寥寥无几。即使非常顺利,三期都做成功了,只不过延长寿命,无法根治,最后还是要等待心脏移植。

这是唯一的治疗手段,然而供体很少,等待救命的终末期心脏病患者很多。

一年前院方已递交了申请,之后就是漫长的排队,等待配型合适的心源。

只是……这种等待遥遥无期,并且绝望,大部分人都没有等到最后一丝机会。

随着病情急剧恶化,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希望也日趋渺茫。

她的丈夫与她同岁,两人是高中同学,相恋多年修成正果,甜言蜜语还没说够,就不得不面对生离死别。

闵玥不止一次看到那个年轻的丈夫,探完病后,一个人蹲在走廊里埋头大哭。她的婆婆和亲生父母,每次都会在查房时,一遍遍地含泪祈求,救救他们的女儿,她还那么年轻。

真的太年轻了,二十多岁,还有大把的梦想没有实现,还有广阔的世界没去见识,还有爱人、父母,没有爱够。

看着病床上虚弱无助的她,闵玥总会想起发生职业暴露后的自己,那时有多么绝望,又有多少遗憾,她的心情,一定比当时的自己糟许多倍。

想要尽可能地帮点忙,闵玥积极地学习大量有关心脏移植的知识。当许脉那篇关于心脏移植排异反应的论文在《nature》杂志上发表出来后,她第一时间拜读了。

可是读完之后,心情并没有轻松一些。受体接受移植手术后,需要终身服用免疫抑制剂,定期到医院检查心脏功能和排异。另外,由于免疫抑制药物的副作用,受体容易出现肾功能不全,甚至得肿瘤。

经过移植手术后,患者真的能够获得新生吗,真的能像普通人一样享受生活吗?闵玥心里打了个问号,准备晚上问问许脉。

谁都没想到,在山穷水尽时,幸运之神眷顾了这个年轻的女孩。

下午四点多,正是血糖浓度下降,人感觉疲倦的时候,闵玥写病历写得手疼,甩甩手腕,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哈欠打到一半,郑主任疾风一般地推门进来,挂掉电话,表情严肃,语速飞快地说:“找到供体了!”

值班室内所有医生猛地站起来,闵玥张开的嘴忘记合上,惊得僵住了。

“刚才t市人民医院有一位患者脑死亡,系统把心脏自动分配给了3床的那个姑娘。5分钟前心脏已经摘下来,他们的人搭乘最近一趟航班,三个半小时后送到。”

opo(体器官获取组织)负责将器官信息录入cotrs(人体器官分配与共享系统),系统按照排队时长、病情严重程度等,自动匹配受体。

经过筛选,在等待一年后,她终于被分配到一颗心脏。

郑主任有条不紊地安排后续工作:“小邓,你去让家属签字。胡易道,你开车去机场接。许脉,准备进手术室。”

郑主任边说边拨号,电话接通后,马上向院长汇报。

心脏从供体摘下后,放进冷冻运输箱进行冷保存。对比肝脏和肺,心脏耐受冷缺血的时间较短,上限只有6至8小时,缺血时间越长,对器官的损伤越大,直接影响到受体的移植效果,也就是生存率。

去掉移植手术的用时,真正留给器官转运的时间并不多,对于跨省市长途转运来说,时间更紧张,可以说是争分夺秒。

胡易道和另一位副主任医师开私家车去机场,近四小时后,打来电话:“接到了,我们现在回去!”

郑主任、李主任,还有院长,都坐在电脑前看手术直播,掌握进度。郑主任接完电话,打开双向对讲的麦克风,向手术间内的人转告这一消息,让他们做好准备。

从一附院到机场,不堵车的情况下大约要一小时,无缝接力,时间刚刚好。

然而二十分钟后,胡易道再次打来电话,汇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主任,回程路上遇到车祸了,我们的车被堵住了,完全动不了。”

“快联系交警!跟他们说我们车上有移植器官,等不了!”郑主任着急之下提高音量,院长敏锐地发觉异常,示意他开外放。

安静的环境中,胡易道的声音经扩音器放大后,显得更焦虑:“交警已经来了,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又在修路,单车道,堵成一锅粥,说是起码还要堵半小时。”

那就是说,最少还要过一个半小时,心脏才能送到。

郑主任通过对讲机问:“病人情况怎么样,能撑一个半钟吗?”

许脉清冷的眸子望向摄像头,罕见地给出了消极答案:“撑不住。”

一片沉默。

大家都知道,病人心衰得有多严重,全麻后频发心律失常,随时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完全是麻醉医生和主刀医生硬扛到现在。

闵玥握起拳头,直勾勾地看着显示器中的画面。那个姑娘静静躺在手术台上,已经开好了胸,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换上一颗健康的心脏,开始崭新的生活。

明明已经到同个城市了,最后九十公里,心脏却过不来。一年多的等待,难道只能功亏一篑吗?

所有人眉头紧锁,心情压抑得说不出话。

突然,院长拿起郑主任的手机,大声询问:“你们附近能不能停直升机?”

胡易道顿了下,很快回答:“路边有个商业广场,门前空地挺大,应该可以停。”

“好。”院长发话:“现在派直升机去接你们。”

胡易道一愣,明白什么意思后,激动得回答:“收到!”

如果患者没有购买特殊商业保险,医疗直升机的费用会相当昂贵,以万为单位起价。由于没有征求家属意见,术后他们很可能拒绝支付这笔大额款项,那么医院不得不垫付,导致亏损。

副院长提醒道:“这费用……”

院长直接打断他:“后面再说,我们加入空中联盟,为的就是救更多人,不要本末倒置。”

副院长默然片刻,掏出手机安排下去。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直升机飞个来回只用二十分钟,每节省一分钟,就多一分救活病人的希望。

许脉忽然看着监控说:“闵玥,去楼顶接心脏。”

隔着显示器,四目相望,许脉的眼神镇定而冷静,如之前每一场手术那样,向她的助手、她的徒弟、她的爱人,清晰地下达指令。

闵玥用力地点了下头,转身快步往外走。出手术大楼,穿过花园,走进门诊大厅,乘电梯到顶楼。

夜幕漆黑,笼罩在城市上空,浓郁的夜色中,唯有停机坪四周亮着几盏地灯。

夜静得可怕,时间被无限拉长,从这一秒到下一秒,漫长得仿若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

许脉站在无影灯下,转头看向中央控制面板。

一秒,两秒,三秒。手术计时在逐字跳动。

快一点,她暗暗地想,闵玥,快点回来。

空旷的停机坪边,闵玥不停地低头看时间,抬头望远处的天空。

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焦急地跺脚,师父在等我回去。

在无数次眺望后,闵玥眼前一亮。遥远的天际出现两束白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螺旋桨轰隆隆的噪声逐渐增强,像是要吵醒沉睡的夜空,告诉挡路的乌云快闪开,让出生命通道。

闵玥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直升机很快飞近,白色的机身反射着探照灯的光,在幽深的夜里,亮如启明星,照耀心田,带来生的希望。

闵玥在狂风和强光中眯起眼,想起很久之前,许脉告诉她的那番话——

觉得累的时候,去看医疗直升机吧。

每一次降落,都意味着有一个生命得救。

望着它你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所有的付出都值得。(记住本站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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