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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都脸上的神情从呆滞茫然,到惊异,再到眷念、难过,变换了好几遭。
“是她的字迹,晓晓打小练字,一手硬笔书法漂亮得很你能说出晓晓和江队擅长什么,想是真的熟悉他们”
一张又一张写满“二哥”的信纸,乌都没舍得漏下一个字,逐字逐句读完,总算在满纸的少女心事中扯回了自己的理智。
信上笔迹熟悉,字体却陌生,洁白柔韧的竹浆纸更是边地没有的东西,没有涩笔的纸屑,正面光滑。
乌都呆呆地摩挲着信纸,思维高速跳跃,千百念头全乱了序,他轻声喃喃。
“量子效应导致虫洞不稳定,不论内部外部的一点微小扰动都可能会造成虫洞坍塌,我一直惶恐他们被限制在时间膨胀里,在几乎停滞的时间里耗尽漫长的一生”
“他们安全落地了,那真是太好了”
“但我怎知他二人没有被你奴役变成你夺权的工具”
乌都看着他,蓝莹莹的瞳底坦诚极了“耶律烈说,中原的皇室都要同室操戈,杀了自己的兄长才能当皇帝耶律烈把我用成收拢民心的工具,平时有求必应,有如我亲父,危险的时候,也会把我推出去挡刀。”
“论阴谋阳谋,汉民族才是当之无愧的老祖宗您呢,您把他们用成什么晓晓和江队都不会轻信外人,您是威逼还是利诱许给他们什么了”
“哎哟”山鲁拙急得挤眉弄眼“小公子浑说什么呢”
他没教乌都多少汉字,这孩子说话,古今汉语异音里还混着契丹语,专注思考时语速又飞快。山鲁拙汉语契丹语两头翻译,都跟不上他的速度了,被一茬又一茬的奇事惊得头皮发麻,结结巴巴译给殿下。
几问问得晏少昰背上出了汗,后颈紧绷,又慢慢逼着自己放松下来。
这孩子说话腔调软绵,浑然是个刚断奶的娃娃,坐这儿不过半刻钟,已经能一针见血掐准关节了。
“没有威逼,也没有许以重利。去年五月,贺晓托我寻你”
言未尽,晏少昰蓦地想起那歌,词忘了几句,铿锵有力的调子却犹在耳。
他又喝了声“廿一那歌头一句是什么”
壹字组的影卫各个好记性,哼着调子回想了一畔,聚成了一首歌,站作两排齐刷刷唱着。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刚。”
这场景太魔幻,乌都傻住了。
熟悉的笔迹,与歌声,搭建起了一场怪诞的梦。他脑补过各种各样的重逢,譬如五个人畅畅快快地哭一场,然后抱在一块大笑,庆祝胜利会师。
如今“重逢”多了个中介,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追问眼前这位殿下的动机更不是了。
他呆坐半天,晏少昰以为他没想明白,循循善诱道“贺晓教我唱这歌,我要是奴役她,她怎会给我唱歌怎会频频给我写信叮嘱我防寒保暖,不要受伤”
好有道理的样子。
乌都咂摸着信里每一丝露头的“情意”,隔着信,他都能猜出晓晓写信的时候是什么神态。山遥水远,她始终牵系着战场。
半晌,乌都放下信,神情惊异“您和她”
晏少昰想说“贺晓帮我做事”,“贺晓在我麾下”,出口时嘴一瓢,变成了“贺晓是我的人。”
他自觉这话说得也不算错,谁料乌都满目震惊“晓晓嫁人了”
晓晓,晓晓,晓晓,一声一声没完没了。
晏少昰鬼使神差地不想解释了毕竟,贺晓喊眼前这位是“师兄”,提起他来,满眼是孺慕之思;而乌都听到她嫁人的事,只有震惊,不见伤心。
大概,那丫头吃尽了单相思的苦
他两人思绪乱七八糟接不上轨,两颗脑袋里各是各的乱麻,对话竟流利得没出毛病。
乌都依旧震惊“她才多大成年了吗”
晏少昰含笑颔首“晓晓年已十五。”
乌都瞪圆了眼,再转念一想耶律兀欲个十五岁的毛孩子,几年前就开过荤了,要不是年少骑马容易弱精,大概连儿子都抱上了。
平均寿命不高的时代不能强求婚龄,乌都只好强作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
“那,挺好的”
心里却差点摔锅砸碗好个毛线团子晓晓才十五强娶幼妻违法了什么混账王八蛋要是在他们那儿,非告他个倾家荡产
但人在屋檐下,他还指望着面前这皇子带他回中原,乌都只能咬牙忍下这口气。
有此一桩,晏少昰回城的准备也紧迫起来,催着众人明早必须动身。
这孩子一年没说过这么多话,猛地打开了话匣子,怎么也盖不住。
“晓晓与我,是一个航空大院长大的,她父母和我爸妈都是航空工程组的,只是组别不一样,她妈妈是交通管制部,也是京航的教授,跟我爸妈都是教学研三担,可惜身体不好,早早病逝了;她父亲是烈士,开远海运输机,就是”
乌都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描述,对面的皇子却应了声“我知道,晓晓与我讲过。”
他一声“晓晓”唤得几乎百转千回,眼里的怜惜和眷恋都淡,可放到这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恰似梅蕊盛雪、雪上生莲、莲花池里抱出了头一朵花骨朵儿,反正怎么看都是“心花绽放”的味儿。
乌都梗了梗,满脑子都是“情深意重”四个字。
好不容易才拉回正题。
“那时基地规模还很小,幸存者不是无条件进基地的,烈士家属有绿色通道,手续是我父亲帮忙办的。我父亲想晓晓年纪还不大,一个人顶门立户太难了,就把晓晓的户口挂在了我家里。”
对面二殿下眼里的怜惜藏起来了,直起身,仔细听他每一字。
情深意重,情意绵绵,古人讲究男女大防
乌都心一提,在辽兵身边没处落的人情世故全复苏了,装模作样点了一句。
“我比她虚长两岁,叫哥不合适,她想来想去,就喊我师兄了。大学我们虽同校却不同专业,后来大家吃住都在各自研究所,忙起来昏天黑地的,碰面很少。”
最后俩字说得真是忍辱负重极了。
晏少昰人精,一个眼色、一处停顿都瞒不过他,知道这小东西糊弄自己,心头的愉悦却摁不住。
单相思好啊,如今一个十五,已是亭亭玉立大姑娘,一个四岁,听说还没改了尿床的毛病多少年的青梅竹马能经得起这个单相思甚妙。
乌都陷在惆怅和忧思里不吭声了。
直到影卫来报“殿下,耶律烈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乌都窒了一口气,眼巴巴看着他。
这笔烂账是解不清了,晏少昰只得先顺从他心意“找军医来,给他治伤,好好养着。”
他不太自在地拎着乌都后襟提了一把,助他跨过了门槛,勉力端平自己心里的秤。
“怀兄怀小弟,此人害死我挚友,我留他一命已是仁慈,却不会给他座上宾的礼遇,你别怨我心狠。”
乌都仰头看看他,又看看马厩里围着的几个大夫,点点头“我听你的。”
晏少昰彻夜无眠,天未亮沐浴更衣,待得黎明第一缕阳光出来后立刻动身启程。
乌都睡眼惺忪,再好的毅力也抵不住生理困,坐在马车里左歪右倒。
外边骑马的影卫恨不能封闭双耳,好把殿下讨好人的狗腿子话全滤过去。
“怀小弟坐我这儿罢,这座靠是特制的,你再打个盹罢。”
“怀小弟想吃什么,口味有何忌讳咱们在镇上随便用点,早早出发才能在傍晚进大同,不然就得在郊外过夜了。”
“小孩大小解不由人,怀小弟什么时候想如厕,你不要忍着,直接开口就是了。”
廿一深吸口气,打马往前头去了。
这小山村偏得很,东西北三面不是山就是林,出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今日镇上热闹得出奇,隔着马车都能听到车外人声鼎沸,越往镇中越热闹。
换作以往,乌都早扯着耶律烈下车去瞧热闹了,可耶律烈不在他跟前,眼前又是这么个皇子,乌都端着端庄沉稳的架势,硬生生忍着没掀起车窗看热闹。
四岁小儿都坐如定钟,晏少昰自也忍着。
人太多了,车夫驱车走不动,在人群中小心挪腾。
北边街道上,却有叮叮咚咚的小鼓和银铃声,乐声很稀罕,不是中原能听着的乐器。
有老人拿番邦语唱着歌“阿兹魔罗速呔吽喎,梵那吉吉啊麽奈哈苏钵喎,如亞剋”
乌都睁大了双瞳,探头往外看。
唱歌的是个黑纱蒙头的男人,声音沙哑,脸庞竟比声音还要老二十岁,露在外边的脸与双手都是枯褐色,人瘦得也像干瘪的树皮,手背脖颈凸出的筋是树皮脉络。
北地有许多这样的老人,头蒙黑纱的,大多是漫行过黄沙的传教士,烈日干旱都伤人,皮肤老化很快。
乌都多看了两眼。
他坐得高,一双蓝莹莹的眸子在满街几百几千双晦暗浑浊的眼睛中,犹如两汪澄明的湖泊。
唱歌的老巫士浑身一哆嗦,陡然停下歌声。乐师手里的银铃全不听使唤了,叮叮铃铃不绝不断,蓦地平地生风,吹得祭坛上天、地、火三面巫旗腾腾地滚,全指向乌都的方向。
“长生天长生天啊”
老人瞠着双目,流了满脸的泪。众目睽睽之下,这老巫士竟高举双手,朝马车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嘶声喊着。
“恭迎大灵童长生天转生降世赐福万民”
边民信仰驳杂,却都知道“灵童”是什么,一时间上千镇民跪满了整条街道,“恭迎长生天”的喊声浪潮般由远及近涌来。
乌都被满地下跪的百姓惊了神,蓦地身后一紧,他被一只大手扯回马车。这一下用力猛了,掼得他后背撞上车厢,乌都在这钝痛里终于记起耶律烈月初探得的信报。
元人的萨满大巫死了,他们来抓新的大巫了。
晏少昰喝了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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