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素珍又将装好的三把驳壳枪拆散,打开梳妆台拿出一瓶桂花油,用眉刷蘸着瓶子里的枪油给每个部件都涂了油,再次组装起来,拉动枪机试了试,部件啮合精准,声音清脆利落,十发子弹一颗颗装进桥夹,压入弹仓,另外十发卡在桥夹里,连枪一直塞进手提包。
然后刘素珍开始对镜化妆,涂口红,描眉,搽粉,镜子里渐渐出现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昔日刘素珍在太湖水面上有胭脂豹的绰号,金盆洗手嫁做人妇多年,腰上依然没什么赘肉,只是不知道枪法还有没有当年那般百步穿杨。
刘素珍出门,刚想去敲邻居章太太家的门,隔壁的门就开了,章太太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没开口先把东西塞过来,沉甸甸的一包,入手就知道是金子,一两一根,整整十根小黄鱼。
两位太太虽然是近邻,但也仅仅是牌桌上的交情,吴太太只是想请章太太帮忙照顾一下小儿子,没想到对方出手就如此大方,这是把家底子都拿出来了,这个举动让见过风浪的吴太太也有些动容。
“救小囡要紧。”章太太说,眉宇间竟有些和中产主妇不相符的英气。
吴太太没有推让,性命攸关的事情没必要虚情假意,她正要说些什么,苏州娘子过来了,说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体,我妇道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有需要尽管开口。
二十九号没有秘密,这两天吴家太太和娘姨哭哭啼啼,邻居们都知道吴家的小囡被绑票了,但这种事情平头老百姓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楼上白先生自作聪明对梅英咬耳朵,说一定是凑不够赎金才哭的,梅英平时趾高气扬的,心肠倒是不坏,立刻取了一叠美钞要送下去,白先生愕然,旋即豁然,女人不把钱看得那么牢,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二楼厢房,周家姆妈和男人悄悄商量事,楼下吴家出了这么大事体,邻居们都有表示,自家不做点什么似乎说不过去,平日里,吴章两家平素吃饭鸡鸭鱼肉不断,男人又有本事,隐隐压周家一头,让周家姆妈自惭形秽又不肯拉下脸巴结,只好保持礼貌的疏远,此刻别人家遭了祸,她又高兴不起来了,周阿大是做过账房先生的,心思比女人还细腻,他低声说吴先生是当警察的,要多少钱捞不来,就当是借他们的,周家姆妈一想是这个道理,好不容易有一次凌驾于吴家之上的机会,断不能放弃,于是从私房钱里拿了二百块钱送下去。
阿贵嫂和田先生实在拿不出钱来,但也不能无动于衷装不晓得,只能出谋划策,表示同情,阿贵嫂还把躺在二层阁睡大觉的男人拖了出来,说有需要跑腿的事情,尽管让阿鬼去做,他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阿鬼五十来岁,早年从苏北盐阜老家来上海滩闯荡,除了一身伤病和一个老婆之外啥都没落下,据说早年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夭折了,从此阿鬼一蹶不振,软饭硬吃,阿贵嫂做发网折锡箔赚的钱,都被他拿去喝酒赌钱了,这样的人自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对于邻居们的黄金美钞和善意,吴太太一点都没矫情,照单全收,她双手抱拳,像个男人一样拱手:“列位,在此谢过,有情后补,我现在要去一趟佘山,哪位能帮我找辆汽车。”
市区前往佘山路途遥远,没有汽车不能成行,可汽车又不是黄包车随叫随到,二十九号的邻居们有心无力,除了章太太,她灵机一动,想到丈夫供职的商行里正好有汽车,便跑去弄堂口洋货店里给章先生打电话,很快回来回复,汽车是有,也可以借,但是没人会开。
“我会!”赵殿元自告奋勇,他并没有驾驶执照,是学修车的时候顺便学的,偷偷上过路,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章太太给了他一个地址,赵殿元出门一路飞奔,黄包车加电车,来到章先生所在的火油公司,果然看到院内停着一辆汽车。
这辆1934款的雪铁龙tractionavant驾驶座玻璃上有一个弹孔,座位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赵殿元顿时明白了,车上死过人,怪不得没人愿意开,别人忌讳这,他可不怕,从章先生手里拿了钥匙,摸索了一番,终于吭哧吭哧把雪铁龙开走了,一旁的章先生不禁捏了一把汗。
从外滩到长乐里这一段路,足以让赵殿元重新找回感觉,享受驾驶的乐趣,吴太太已经整装待发,呢料盆帽,旗袍外罩呢子大衣,浓妆淡抹,艳光四射,知道的明白是去赎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阔亲戚家做客。
吴太太上了车,赵殿元正准备启动,杨蔻蔻一闪身也上来了。
“别废话,开车就好了。”杨蔻蔻说。
赵殿元想到那五枚钢镖,一言不发开车了。
佘山距此六十里,虽然海拔只有一百多米,却是上海周边第一高峰,赵殿元认识路,沿着愚园路向西再向南到虹桥机场,这一路都是柏油马路,行人稀少,车辆更少,可以开足马力疾驰,机场再往西南方向就是乡下土路了,需要一边问路一边前行。
赵殿元只当吴太太是给先生送赎金的,还不时安慰她,吴太太面色如常,只是点头。
车到松江县境内,遍地农田河浜,远远地能看见佘山顶上的圣母大教堂和天文台,此时日头已斜,残阳夕照,砂石土路已到尽头,走错路了。
……
吴伯鸿今年三十八岁,籍贯山东,年轻时在工部局警务处的武装后备队当巡捕,那是巡捕房里最精锐的一支力量,用于镇压大规模的骚乱,吴伯鸿的教官威廉.费尔班教授华捕们他独创的格斗术,这种综合了街头斗殴和日本空手道的玩意叫做defendu,效率很高,可惜吴伯鸿多年从事内勤工作,已经没了当年的身手。
他明白,巡捕房里有绑匪的眼线,一举一动都被人了如指掌,大张旗鼓只会害了儿子,只能单枪匹马而来,他也是开车来的,一辆福特轿车孤零零停在佘山脚下,此刻伴随他的只有腋下的一把警用马牌撸子。
松江县的保安队是派不上用场的,这场飞来横祸只有拿命才能换命,对方想要钱,要命,都给他们,只要别伤害孩子。
圣母大教堂的钟声响起,回荡在佘山上下,晚弥撒的时间到了,吴伯鸿虽然不信教,但此刻听到悠长的钟声,仰望雄伟的教堂,不禁心生虔诚,默默祷告。
身后有金属声响起,是手枪开保险的动静,一支冷硬的东西顶在吴伯鸿后背上,他连枪都没来得及掏就被缴了械,一口麻袋套在头上,吴伯鸿心知不妙,再想反抗已经来不及,一棍敲在头上,当即昏迷。
等他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身下摇摇晃晃,应该是在一条船上,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两个绑匪正在搜查自己带来的提包,包里有钱,但只有五千多块和一些金首饰,距离十万远远不够。
“乃伊做忒。”绑匪对同伴说,是和城区口音有细微差别的松江口音。
“放了我儿子。”吴伯鸿挣扎着喊道,他手脚被绑在一起,用的是捆猪法,越挣扎绑的越紧。
绑匪挪过来,盯着他的面孔,一本正经的说道:“吴先生,冤有头债有主,回头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别说我们兄弟的坏话,我们也是拿钱办事,替人消灾。”
吴伯鸿见过撕票的案子,死状甚惨,此刻他脑子一片空白,知道必死无疑了,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只是说放了我儿子,你们要讲规矩。
没人和他再废话,两个绑匪窃窃私语商量着什么,忽然一条舢板靠过来,有人说道:“今天撞大运了,吴家婆娘也来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倒也团圆。”
吴伯鸿大惊,万没想到妻子竟然也来了,这个女人平时胆小怕事,怎么这时候偏偏那么大胆子,这下可好了,除了小儿子,一家三口全都死在这不知名的小河浜里,他悲从心来,欲哭无泪,只恨自己太草率。
透过船篷的缝隙,吴伯鸿看到妻子端坐在舢板上,盛装美颜,仪态万方,手里紧握着提包,没被捆绑,大概是绑匪觉得女人没必要绑起来吧。两船靠帮,吴太太迈步上了大船,谁也没注意到,这位城里来的阔太太在晃动的甲板上步履极稳。
吴太太说:“我带了十两黄金,五百美钞,能借的都借来的,你们拿去吧,把我儿子放了。”说罢将提包丢在地上,咣当一声,可见里面装的东西不少。
绑匪捡起提包,从包里掏出金条和绿色的美钞,兴奋地笑起来,一个家伙得意忘形,伸手去摸吴太太旗袍包裹下的丰臀,而妻子毫无反应,似乎还有些笑意,吴伯鸿看到这一幕,眼睛都要滴出血来,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他能猜想出来,吴家三口,将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想到两天前的晚上,自己还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妻子在织毛衣,两个儿子在膝下玩耍,天伦之乐莫过于此,如果能回到那一刻该多好啊……
忽然吴太太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右手从胸前拽出一支枪来,左手薅住轻薄自己的绑匪的头发往下拉,枪口顶在脑袋上开枪,顿时一个血葫芦炸开,她不慌不忙,眼睛不眨一下,轮番点名,另三个绑匪瞬间倒地,吴太太丢下尸体,上前逐一补枪,枪枪打在脑壳正中,红的白的溅满了船篷和甲板。
做完这些事情,吴太太进了船舱,捡起一把刀割断吴伯鸿的绑绳。
“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吴伯鸿惊魂未定,此刻他来不及打听妻子的底细,最先想到的是应该留一个活口问儿子的下落。
“盗亦有道,他们坏了规矩,就得死。”吴太太面无表情道,“你大儿子已经救出来了,别挂念了……唉……废物。”
最后两个字吴伯鸿没听清楚,好像是妻子在骂自己是废物?
残阳如血,西风起,小河浜旁芦花摇曳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