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边摆了许多坛坛罐罐,洗头发的,洗身体的,抹脸的,擦身体的,有膏有油有乳液,不一而足,杨蔻蔻饶有兴趣的研究着,试用着,玩的不亦乐乎,一直到水凉才玩够,出浴,仔细擦干净头发和身体,涂上香香的润肤露,拿一条洁白的浴巾围上,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洗手间,正在摆弄收音机的赵殿元听到动静回头,一时间看呆了。
被热水和润肤露滋润过的杨蔻蔻面若桃花,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怎一个娇嫩了得。
“看什么看,去洗个澡,你都臭了。”杨蔻蔻嗔道,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忽然脸一红。
其实浴缸对赵殿元的吸引力没那么大,因为男人可以去公共浴池享受热水,但女人却不能,全上海仅有的几家女子浴室也是对风月场中的女性开放的,寻常人家的姑娘媳妇只在自家用木盆汏浴。
杨蔻蔻洗澡用了一个半小时,赵殿元只用了二十分钟,他甚至连杨蔻蔻用剩下的脏水都没浪费,在浴池这种水叫混汤,用来搓老坑是无碍的,三下五除二把身上搓一遍,打了香皂再搓一遍,完了用清水漂洗干净,神清气爽,拿起衣服闻了闻,索性也不穿了,找一条大浴巾围起来,壮着胆子出来。
杨蔻蔻已经穿上了衣服,应该是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洋人的礼服裙,她指了指床尾凳,上面摆着一套西装。
“不好吧。”赵殿元挠挠头,趁主人不在家,偷吃人家的食物,偷喝人家的酒,用人家的浴缸,还穿人家的衣服,总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但又抵挡不了做坏事的诱惑,嘴上说着不好吧,手却挺实诚。
杨蔻蔻挑了一套晚礼服,吊袜带和背带对赵殿元来说有些复杂了,他索性丢开那些零碎,只穿衣服,胸前带装饰褶边的翼领衬衫,黑缎青果领外套配带黑色镶边的长裤加漆皮鞋,赵殿元身高足有六英尺,与衣服主人相仿,否则穿起来就会变成滑稽小丑。
两个人如同偷偷溜进游乐园的孩子,肆无忌惮的饰演着别人的人生,打开留声机放着不知名的黑胶唱片,钢琴曲与外面的鞭炮声合成交响乐,有红酒和打蜡地板,不跳舞可惜了,只是两个人都不会跳,凭记忆学这样子牵手揽腰,玩的不亦乐乎。
随着爆竹声的凋零,年大约过完了,赵殿元看看窗外,似乎戒严已经解除,可以回去了,但他打心眼里不想回去,他想在诺曼底公寓度过除夕之夜。
杨蔻蔻说:“晚上不安全,就住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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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殿元正暗自窃喜,又听杨蔻蔻说:“我睡床,你睡外面沙发。”
欧式铁架子床,不是用棕绷更不是木板,而是用弹簧和海绵做床板,往上面一坐,整个人陷下去,颤悠悠的像是在一艘船上,杨蔻蔻忍不住叫赵殿元也来享受一下弹簧床的舒适,床单洁白,毛毯温暖柔软,浴巾内春光乍现,赵殿元忽然觉得鼻子里有一股暖流涌出,杨蔻蔻也变了脸色,抓过擦头发的毛巾帮他堵住鼻子,毛巾瞬间染红了。
“没出息的,赶紧去沙发上睡去吧。”杨蔻蔻嗤笑道。
赵殿元落荒而逃,把鼻血擦干净,到起居室沙发上躺着了,灯熄灭了,卧室的门敞开着,让赵殿元想起小时候在私塾上学时看过的一首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夜已深,赵殿元始终还是没敢跨入那扇门,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继而一双唇堵住自己的嘴,芳香与滑腻满怀……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的从阳台上经过,突然停步,炯炯有神的黄眼睛看着满室春色,停了半晌,嗷嗷叫着去了。
赵殿元醒来的时候,杨蔻蔻还在沉睡,一条光腿搭在自己身上,窗外是拂晓的晨光,没有弄堂里的烟火气,没有粪车驶过的轰隆声,餐桌上还放着红酒,地上扔着浴巾,他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就是这间公寓的主人,在洋行里做事,楼下汽车间停着自己的雪铁龙,每天早上吃咖啡和面包煎蛋,看字林西报,打开收音机听早间新闻。
如果这能这样生活,天下太平,到处都不打仗,那该是怎样的神仙日子啊。
床边就有一台落地式收音机,栗色桃木外壳,五个灯表示这是一台可以收听短波的收音机,赵殿元昨天已经研究的很透彻了,下床拧开收音机,收听重庆电台广播的新闻。
“新加坡陷落,帕西瓦尔中将以下英印澳联军八万人投降……”
战争的讯息让赵殿元从幻梦中醒来,他把西装礼服整理一下挂回衣橱,穿回自己的衣服,摇醒杨蔻蔻,梦醒了,该回到现实世界中了。
杨蔻蔻背对着赵殿元,迅速穿好衣服,将用过的杯盘刀叉清洗干净放回原处,铺床叠被,清洁浴缸,一切都恢复成原样,两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下楼出门的时候遇到守门人,对方惊讶道:“你们昨天没走啊?”
……
长乐里二十九号,章樹斋也在听收音机,他收听的是英国广播公司的,播音员的发音和他圣约翰大学的英文教授一样标准,都是地道的伦敦音,广播里说新加坡的守军投降了,而就在上个月,广播里还说“比圣诞节布丁里的葡萄还要多的大炮是会守得住新加坡的”,章樹斋打心眼里也相信日本人能打得过英国人,要论船坚炮利,那还得是日不落帝国,可是事实上从珍珠港到新加坡,日本人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也就用了两个半月而已,下一个就看菲律宾了,美菲联军十三万大军,总不至于像英军一样不堪一击吧。
楼上的哭声让章樹斋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用他起身,夫人就出门打探情况去了,片刻后回来说,是楼上周先生昨天没回来,据说被巡捕房抓去了。
“没什么大事体。”章樹斋拿起烟斗装烟丝,不管是东南亚的战局还是邻居家的灾祸,他都不是太关心,他关心的是妻子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他在等对方主动开口,但章夫人看起来并不想说什么。
周家姆妈在哭,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脾气大,本事小,嫁给周阿大之后一直是男主外,女主内,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整天和米铺煤铺烟纸店和灶披间打交道,大马路霞飞路一共也没去过几趟,场面上的事情两眼一抹黑,现在男人被巡捕房扣了,她是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情急之下只能靠哭了。
这一哭,果然引来邻居们的关心,苏州娘子,梅英,还有楼下太太们围着她询问,也不用周家姆妈亲自说,阿贵嫂就把原委说了一遍,吴太太说这件事可大可小,最好托人去巡捕房打听一下,周家姆妈抽抽搭搭说自己妇道人家,谁也不认识,找不到人帮忙。
吴太太沉吟片刻,下楼问自家先生,吴伯鸿有些为难,说那是法租界的事体,阿拉不太方便出面,听说昨天有个汪里面的官儿遇刺了,牵扯的太广,搞不好76号介入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吴伯鸿向来小心谨慎,太太也不多话,拿起外套帽子:“我带周家姆妈去巡捕房打听打听,女人出面,总归不会惹什么麻烦。”
大年初一,两个女人坐着电车来到法租界巡捕房打听事儿,巡捕房里许多穿制服的人来来往往,周家姆妈早就吓破了胆,多亏了吴太太派头十足,压的住场面,巡捕房方面称,是扣留了许多嫌疑人,但是昨晚上已经放了一批,还剩下一些人,你男人叫什么名字?
周家姆妈忙道:“叫周连福。”
吴太太帮她大声说:“我们找周连福。”
巡捕查了一下记录,回答道:“哦,有这个人,已经移交给公共租界警务处了。”
警务上的事情,周家姆妈一窍不通,只能眼巴巴看着吴太太,可吴太太也不懂,不管怎么说,转到公共租界这边,老吴就能派上用场了不是,再多的信息也打听不出来了,两人先行回家,找吴伯鸿商量。
听说周阿大被移交,吴伯鸿脸色大变,他先几句话敷衍了周家姆妈,把门关上对太太说:“楼上的凶多吉少,现在公共租界这边是东洋人的天下,警务处里已经没有英美人了,周阿大应该是和刺杀案有牵扯才被移交的,这个事体我只能侧面打听一下,如果押在巡捕房,问题暂且不大,如果送过桥了,那就没指望了。”
所谓送过桥,是巡捕房的内部说法,桥是指外白渡桥,桥北就是虹口,属于日人管辖的c区,送过桥的意思是警务处依照相关条款将人犯移送给日本宪兵,就不再通过正规法律流程审理判决,从此杳无音信,连尸体都见不着。
“这话别告诉周家姆妈,她一个女人家,承受不住。”吴伯鸿说。
“周先生看起来蛮老实格,怎么会这样。”吴太太也是百般不解。
吴伯鸿没说话,很多事情不能按照常理来判断,既然自己的枕边人能够拿驳壳枪爆别人的脑壳,那楼上老实巴交的周阿大凭什么不能是喋血五步的刺客呢。